奔向澄明宽广之境,探寻时间河流的奥秘?

2025-07-10 -

鲁 敏 郭红松 绘

鲁敏长篇小说《六人晚餐》瑞典语译本

鲁敏长篇小说《此情无法投递》泰语译本

《此情无法投递》塞尔维亚语译本

鲁敏意大利语中短篇小说集《剪刀,香柱,樟木》

创作《金色河流》耗时仅三年,然而对于这位虚构角色“有总”的关注、牵挂以及持续追踪,却已在我心中根深蒂固,由来已久。

我自小便养成了搜集剪报的爱好,“有总”一词首次出现在我1995年左右整理的剪报中,那些讲述白手起家、财富积累的故事往往占据了大半个版面,我不知不觉中积累了不少。这一习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演变为对电子版资料或链接地址的整理与收藏。逐年观察,“有总”们的经历似乎呈现出一定的阶段性特征:起初都是历经磨难从无到有的创业历程,随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其中,部分佼佼者成功将企业上市,实现了进一步的扩张,而另一些则在行业更迭中调整策略,有的甚至被淘汰消失;能够步入新阶段的,往往重新回归到个人梦想的追求,比如投身于山水之间、深入学术研究,亦或是转向文化及精神层面的追求等。第四个阶段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这一阶段,他们投身公益慈善活动的频率显著增加,不仅限于新闻报道中常见的扶贫赈灾等事例,更有众多民营企业家在默默无闻地从事各种善举。例如,他们可能前往一个偏远小镇,当地居民会自豪地向你介绍:“您看到了那家养老院吗?那是某某公司出资建造的;您看到了那块状元榜吗?只要孩子们考上大学,那位企业家便会慷慨资助,为他们颁发奖学金。”那日,我邂逅了一座洋溢着浓郁艺术气息和浓厚阅读氛围的县级图书馆,经询问得知,这得益于企业家的慷慨捐助。的确,“有总”们的传奇故事接连不断,广为流传,让我愈发感到亲切和熟悉。

我居住的江浙地区,民营企业众多,规模各异,经过数十年的精耕细作,犹如撒豆成兵,各行业中的“有总”们构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在2000年左右,我担任邮电报记者期间,采访过一位来自宜兴的老板,他透露,市面上几乎每一部手机都与他所生产的微型电子元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生活简朴得令人惊讶,多年来一直驾驶着一辆老旧的红色普桑车。他向我讲述了早年乘坐公交车洽谈业务的经历,担心新买的西装被皱,于是全程都小心翼翼地举着,直到下车后才重新穿上。他还提到了第一次乘坐飞机和与外商洽谈合同时发生的趣事。他长期订阅《人民日报》和《半月谈》等刊物,并且擅长从新闻和政策中挖掘商机。他身上具有许多独特的特质,这些特质是“有总”那一代创业者所共有的。

实际上,艺术家们同样在享受着商业迅猛发展带来的诸多益处,诸如速度、效率、技术以及乐趣。以我为例,作为一个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人,我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成长与成熟,无论是在学业、职业还是家庭生活中,从农村到县城、再到省城乃至京城,甚至远赴海外参与国际文化交流,都深刻地体会到了经济的飞速发展和那个时代璀璨的光辉。我们有必要通过文学创作,将这种感受表现出来。

五年前,我意外地与宜兴的老板再次相遇。他年纪已高,谈及自己的儿子选择辞去工作去攻读考古学博士,对这个他辛勤耕耘建立的家业毫无兴趣。他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摇头叹息,对自己辛苦创立的创业历程感到惋惜,感叹无人关注。他谨慎地陈述着自己的烦恼,担心无法得到他人的共鸣,因为旁人可能认为,不过是一些家产和生意的问题,那不过是通往日常生活的物质手段而已。然而,对他来说,这却是生活的全部,是他所珍视的价值和意义的源泉。这次的重逢让我不禁回想起那些最初的剪报,想起了“有总”们在不同时期的人生画卷,他们始终陪伴在我身边,不知疲倦地推动着经济的齿轮日夜不息地运转。我忽然体会到一种愈发强烈的共鸣与呼唤,这一批创业者的身影正渐行渐远,然而他们留下了丰硕的物质成果,如同百川汇流,最终融入广阔的江河大海,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后人。作为间接的、实则也是直接的受益者,身为同代人,我有责任撰写点什么,以纪念所有这些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一切。

写作筹备阶段涉及诸多细致工作,不仅包括实地走访和交流,更涵盖了大量的文献研读:人物传记、回忆录、财经访谈、学术论文、合同文件、录像资料等。其中,近40年来的重大事件记录尤为宝贵,比如希望工程的启动、深圳证券交易所的成立、高速公路的建设、双休日的实行以及寻呼机的淘汰等,这些事件不仅与“有总”的创业经历紧密相连,也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不时勾起我诸多珍贵的回忆。上世纪90年代,我步入夜校的课堂,下班后的脚步总是匆匆,赶往那灯火辉煌的阶梯大教室。在那里,我遇见了散发着消毒水气息的护士,身着带有编号制服的车工,以及用记账本认真记录的出纳员。我们共同拥有一种朴素而强烈的奋斗情怀。那时的业余夜校承载着辅助和普及的双重使命,它在补充教育、知识体系构建、职业转型等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其胸怀之宽广、其功绩之卓著,令人赞叹。这种激励和推动的力量,已深深融入我们这一代人的血脉之中,让我们始终坚信,通过奋斗和努力,我们能够实现生活的公正。

《金色河流》虽描绘了物质的生产与循环,但其深处蕴含着改革开放时期同代人及见证者的澎湃时代激情与精神映射——这是为特定一代人而作。这样的表述或许显得过于宏大,更确切地说,是时间的力量驱使我以这样的笔触进行创作。时间仿佛在注视着我、滋养着我、引领着我。以我早期的“东坝系列”为例,这些作品源自我对乡村生活的深刻记忆。在南京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我渐渐开始描绘都市夜晚璀璨灯火下的各种生活面貌。出于对“林中另一条小径”的探寻,我创作了长篇小说《奔月》。由于父亲所在的国有企业进行改革,我有机会目睹了两代大厂工人之间的相聚与离别,以及他们坚持不懈的精神,于是撰写了长篇小说《六人晚餐》。《金色河流》这部作品,其展现的社会范围和探讨的议题主题,相较于以往,有着更为广阔的视野,同时也突破了我在写作和个体经历上的局限。我认为,这或许正是岁月赋予我的礼物,是时间的脚步引领我踏入这片辽阔的领域。

谈到时间的恩赐,关于昆曲,我想提及两点。《金色河流》一书中,我描绘了一条非物质的参照线,那就是昆曲。令人称奇的是,年轻时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这种咿咿呀呀的戏曲。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地域的影响,先祖们的基因在我身上神秘地苏醒并得以传承。15年前,我在曲会上初次听闻昆笛,那美妙的音色让我惊叹不已。自那以后,我便热衷于前往小剧场观赏戏曲,并结识了一群“昆三代”和“昆四代”的昆曲爱好者。从他们身上,我目睹了无数关于创新、质疑、遭遇冷遇以及重生的故事。记得有一次,我观看石小梅及其弟子们四代同台演绎《白罗衫》的全本,场面感人至深,以至于我热泪盈眶。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大雪纷飞,名角柯军伫立在风雪之中,迎接络绎不绝的观众……通过书中人物的叙述,我传达了这样的感悟:昆曲的革新与延续,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经得起考验。即便观众在欣赏过程中昏昏欲睡,那也是在昆曲的世界里沉睡,是在历经六百年的时光里,享受着古老的梦境。

我猜想“有总”对这本书应是心满意足的。我在书中描绘了一条蜿蜒曲折、充满生机的金色河流,这条河流一路陪伴着他,见证了他从无到有的过程,经历了披沙沥金的磨砺,也记录了结绳记事、流沙而忘的岁月,直至达到大善若水、慈爱满心的境界,最终以馈赠作为故事的结尾,在潺潺流水之中,“有总”找到了内心的平和与透明。

(作者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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