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长篇新作一日三秋 故事因画与笑话而生?

2025-09-24 -

一日三秋

刘震云

前言 六叔的画

写完这部小说,回过头来,我想说一说写这部小说的初衷。

为了六叔,为了六叔的画。

六叔以前在延津县豫剧团拉琴弦,因为他家是老大六,小的时候大家叫他小六,或者六哥,年纪大了点,年轻人就喊他六叔了。我八岁那一年,延津县豫剧团开始招学生,我也去试过,一开始唱了两句,就被团长赶下台了。团长说,这孩子有天赋,杀鸡都不如,学这么难听的调子都学不会。那会儿我母亲在县城东街副食品商店售卖酱油,六叔去买酱油的时候对母亲讲,刘嫂,你那孩子登台表演的时候,我已尽力而为,那弦子的音高,调得最为靠下。我母亲回应,朽木不可雕也。六叔在演艺团体里,既负责拉琴,也负责绘制幕布。

再后来各家都置办了电视设备,看戏的人渐渐稀少,剧团因此宣告停办,六叔转而去县里的国营机械制造单位从事铸件工作;随后机械制造单位经营不善破产,他又转职到县棉纺织企业担当设备维护人员。每日工作结束后,六叔不再触碰琴弦,反而重新拾起当年绘制舞台背景的技艺,在家中从事绘画创作。每逢春节前夕,他也亲自书写春联,拿到集市上售卖,以此增加家庭收入。

当中秋节那天,我回到延津看望亲人,在街上遇见了六叔,我们聊起从前我报考剧团的经历,六叔表示,好在当年没能被录取,否则现在也会没有工作,我们因此相视而笑,六叔接着询问,听说你现在从事小说创作,我回答,叔,我这是走了弯路,六叔又问,听说你现在画画为生,六叔说,你婶子每天责骂我,说我精神不正常,我说,精神不正常就精神不正常吧,没有事情来打发日子,心里就会感到非常烦躁。我说,确实如此,创作故事也是为了排解愁绪,并非什么宏伟的工程。他们俩又笑了。后来我赠予他几部自己创作的作品,他邀请我去他家欣赏画作。日复一日,演变成了惯例,每逢清明、端午、中秋或春节,我回乡探亲时,都会前往六叔家观赏画作。他时常断断续续地作画,我也跟着断断续续地欣赏。六叔主要描绘延津的景致,但那画中的延津与眼前的并不相同。延津并非紧邻黄河,他笔下的延津县城却正对黄河,河水汹涌澎湃;河岸处设有渡口。延津地处平原,境内不见山峦,他画里的延津县城却依傍着雄伟的山脉,山峦叠嶂,连绵不绝;山顶之上,常年覆盖着不融的积雪。某年端午节,我观赏他的画作,月光映照下,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子正笑得身子晃动,身旁生长着一棵柿子树,树上挂满了如同灯笼般的红柿子,我便询问,此人是何人。六叔讲,有个仙子来到延津,走错了地方。我好奇,她为何发笑?六叔解释,她专门去人梦里听乐子,逗得人开心。他还说,咱们延津人就好这口,爱讲笑话。接着他描述一幅画,画里是一群人头,聚在一起,嘴巴咧得大大的,都在笑。另一幅画则完全不同,同样是群人头,表情却很严肃,眼睛都闭着。我明白那些大笑的,毕竟延津人确实爱说笑话。可闭眼严肃的又作何解释?我向六叔询问。六叔回答,那是被笑话给吓死的。还有人说,有些人喜爱诙谐,也有些人偏爱庄重,又或者,是被庄重给逼得没了生气。还有另一幅图画上,描绘了一家餐馆,有个家伙趴在桌子底下,周围聚拢了一群人,桌上散落着吃剩的食物和汤汁,其中一个盘子里,仅剩下一个鱼头,鱼头正咧着嘴笑。地上那个家伙怎么样了?我询问。六叔回答,他当时正吃着鱼,邻桌的人讲了个笑话,他一乐,结果被鱼刺扎死了,也可能是被那个笑话给害死的。画作的标题叫做:公共场合,禁止说笑。我告诉六叔,他这个想法很有现代感。六叔摆摆手,表示这些概念他也不太明白,只是随便涂鸦罢了。我说,这种随性挥洒,倒是一种很高的艺术追求。六叔连连摇头,认为言辞难以表达真实感受。那天六婶也在场。六婶年轻时曾在戏剧团表演,专门扮演武旦角色;剧团停办后,她转到县里的糖果厂工作,负责包装糖果。六婶补充道,既然要作画,不如画些实际的东西呢。六叔询问,何为有用之物?六婶回答,可以画些象征富贵花开,画些寓意吉祥喜鹊登枝,画些象征高升丹凤朝阳,甚至画些门神,如同春联一般,也能在集市上出售。她又说,笔墨纸砚,各种颜料,你可是花费了不少钱财。六叔没有回应六婶,我也没有从中解释。这件事解释起来也难以说清。有一年端午节,我又看到一幅画中,一位女子在黄河上空翩翩起舞,如同仙女凌空飞舞,又似嫦娥漫步月宫。我询问,这女子究竟是谁?那天六婶没在场,六叔讲,有个亡魂。我询问,是何人?六叔压低声音说,原先也在戏班子唱戏,和叔,算得上尘世中的朋友,后来改嫁他人,后来因一把韭菜上吊身故,前些日子来我梦里,就是这般在河中起舞。接着说,舞啊舞啊。又小声叮嘱,别让你六婶知道。一年中秋夜,又在画中见到,有个男子腹中,藏着个女子,正要上火车。我指着那个女人,她是谁?六叔说,那也是一缕魂魄。我追问,她怎么跑到别人身体里了?六叔解释,依附在别人身上,是为了远距离寻找亲人。清明时节,重见一幅画作,六叔描绘的地府景象,众多小鬼,有的遭受割鼻之苦,有的正经历挖眼之痛,有的被拦腰锯断,有的被架在烈火中焚烧,还有的被抛入刀山,隔着画幅,仿佛能听见鬼魂的凄厉哭号,却目睹画中阎罗面带微笑。我询问,这般惨烈的画面,阎罗为何发笑?六叔解释,一名小鬼,在弥留之际,讲了一个笑话,阎罗追问,你是延津人士吗?听到六叔那么讲,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六叔接着说,延津这个地方,基本上都是欢乐多。后来看到一幅画,画里有个道姑打扮的人,嘴里不停地念着咒语,正用细针,把一些用纸折成的小人往木头上钉,这幅画的题目是:没有冤屈没有仇恨。我问道,没有冤屈没有仇恨,为什么要钉别人呢?六叔答道,这是她的谋生手段。我顿时恍然大悟,背脊突然冒出了冷汗。六叔也描绘市井中的人物,比如北关售卖羊汤的吴大嘴,西关制作猪蹄的老朱,东街从事算命行业的瞎子老董,以及十字路口清扫街道的郭宝臣等人。他画的时候笔触极为逼真,画面如同写生。六叔指着吴大嘴,说整个延津县,做羊汤的技艺数他最为出色,但可惜四十岁就离世了。他还说,吴大嘴是吃得太胖的缘故。又提到,吴大嘴整天表情严肃,心事重重,最终被这些烦恼夺去了生命。六叔用手指着算命先生老董,这个老董,一生都在胡言乱语。他声称,凡是有见识的人解决不了的困境,只有请教盲人才能化解;他又说,凡是正道无法处理的事情,只能依靠瞎话了。六叔又指向郭宝臣,老郭此生只是个清洁工,老董却声称,他前世是个高官大臣,前世杀人无数,今生只需好好打理自己。老郭头脑糊涂,他的儿子,却远赴英国求学,这就叫做负面转化为正面。六叔还创作过一幅两米宽两米高的画作,同样是铅笔勾勒,画面里都是当年戏剧班组的成员,每个人在画面中都展现出独特的神韵。六叔用手指着画里那个人,那个人名叫陈长杰,剧团宣告结束之后,他的妻子服毒自尽了,他就前往武汉,在武汉机务段负责烧火;这是孙小宝,当年扮演丑角的,后来到了大庆,在大庆油田从事钻探工作;他还指着画中一个四五个岁数的儿童,那个是陈长杰的儿子,名字叫明亮,小时候,总是在舞台后面嬉戏,长大后,由于难以启齿的缘由,从延津搬到了西安。又指向画里的另一位女性,低声告诉我,她,就是那个在黄河边翩跹起舞的女子。我立刻明白了,这就是六叔曾经的红颜知己。我凑近仔细观察,赞叹道,她确实非常美丽。六叔感慨道,过去的经历实在令人唏嘘。他还说,画中的人,有七八个已经离世了。他又补充道,创作这幅画时,许多人都被遗漏,没能出现在画里。今年春节,再次看到一幅画,画面里有个小孩沿着铁轨跑,空中飘着一只风筝,背后还跟着一头老黄牛。我询问,那个孩子,为何在铁轨上奔跑?六叔回答,他是把火车开错了方向。这幅画的题目就叫作“开反”。我说,那个小孩,也太不小心了。六叔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走错方向的情况还少么?我领会了,点了点头。六叔还创作过一条十米长的画卷,其规模堪比《清明上河图》,采用精细的笔触勾勒,描绘的是延津渡口的繁华景象,但画面中的人物,全都身着宋代服饰;黄河水势浩大,波涛翻滚;河岸边绿柳成荫处,有手持横笛的,有拨弄琴弦的;河面船只上,有渔人立于船首捕捞,网中所获,既非黄河特有的鲤鱼,也不是常见的草鱼、鲫鱼或鲢鱼,而是一条人鱼;推车的,挑担的,赶牲口的,摩肩接踵,挤满了渡口的桥梁;桥下临河的店铺门楣上,悬挂一块匾额,匾额上题有“一日三秋”四个大字。我指着这块招牌对六叔讲,这家店铺的门匾,本没有这样刻字的,通常都是“生意兴旺”或者“财源广进”。六叔听了笑了,说那天喝多了,把门匾的尺寸弄小了,放不下“生意兴旺”和“财源广进”这么满的字,只好用“一日三秋”了,因为“一日三秋”的字数少。六叔还擅长画些动物,诸如狗,诸如猫,诸如狐狸,诸如黄鼠狼,每只都栩栩如生;其中有一只猴子,它把身子倚在渡口的柳树上,双手环抱住肚子,已经睡着了,脖颈处套着铁圈,铁圈系着铁索,铁索的另一端固定在柳树上,多余的铁索,垂落在它身体周围;它的头和身上布满了道道伤痕,而且都尚未愈合。我观察,发现它屁股和脚掌上磨出的硬皮,厚度堪比铜钱,想来它应该已经活了很多年了吧?六叔表示,这是他本人的肖像画。我指着猴子头部的创伤和身体的瘀伤,询问它为何还会遭受攻击。六叔解释说,耍猴的技艺已经难以施展,表演者本人也不想再继续,但那些坚持要耍猴的人却不肯罢休,于是猴子就受到了打击。

去年中秋节家回,六婶患了抑郁症的事传开了。到六叔家观赏画作,果然见分晓。通常情况下,病患会沉默寡言,六婶却絮絮叨叨,把毕生坎坷全都倒了出来;那些坎坷经历,件件都牵扯到六叔。六叔始终默不作声,只是专注地指着画,凝视着画。六婶没完没了地讲着,我哪有心情欣赏画作?草草看了两张,便借口中午家里有客人,离开了六叔家。

去年春节返家期间,得知六叔离世的消息,原因是心脏血管堵塞。他去世已经超过一个半月了。前往六叔家中探望时,发现他已成为墙上的一张相片。说起六叔,六婶讲,那天清晨,六叔正吃着胡辣汤,突然头一沉就去世了,然后她说起,怎样把六叔弄去医院抢救,可惜没能救活,到咽气都没说上一句话,接着又讲,如何告知亲戚朋友,怎样安排六叔的后事等等;听六婶讲述这些话的流畅和熟练,仿佛是念戏文背词儿,就能明白这些话她已对许多人讲过很多回了。我忽然想到一桩事,打断了六婶的叙述:

“六叔的画呢?”

“他死那天,当烧纸烧了。”

我愣在那里:“那么好的画,怎么烧了呢?”

“那些破玩意儿,画些有的没的,除了他喜欢,没人喜欢。”

“婶,我就喜欢。”

六婶拍了一下巴掌:“把你忘了,早想起来,就给你留着了。”

他接着说,逝者已矣无法挽回,纸张焚毁化为尘土也难以寻觅,事情只能这样了。

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六叔的画已成尘埃,现在不知道散落何方了。那一晚,我梦见六叔了,在延津渡口,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河岸边,六叔身穿白色长袍,正扭动着腰肢,好像在唱戏,空中飘扬的大雪,渐渐变成了他画的画,他向我伸出手,一边唱着:“可惜啊,可惜?”“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决定重新拿起六叔化为灰烬的画作;我不会绘画,但我能够将六叔不同场景的画面串联起来,创作成一部长篇小说;由于无法再见到六叔的画作,只能写了这部小说,用以纪念我和六叔的往昔,用以保留六叔画中描绘的延津。

但是,真到做起来,把画作改成小说,并不容易。每张图画都像是生命中的一段独立场景,彼此没有联系,但小说需要角色和情节的连续性;六叔的部分创作带有后现代色彩,画中的人物和环境经过变形和放大,跨越生死界限,充满神秘怪诞,另一些作品则极为逼真,描绘的是日常生活的真实面貌,是人们惯常的状态,是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的景象;这两种风格差异很大;单张画作可以如此,但一部小说在表现手法和文字运用上必须保持一致。我写了两个章节,一度想要停止,不过转念一想,我原本只是个文弱书生,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写作不过是用来排解心中的烦闷,内心曾经对六叔许下承诺,要运用自己的写作才能,将那些朋友已经被人遗忘的情感和思绪重新拾起,不能违背承诺,半途而废,最终决定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写下去。

写作时,我着力于平衡画中呈现的后现代观念、形态扭曲、极致渲染、生死交错、神秘怪诞以及现实场景的刻画;以现实生活为根基,将形态扭曲、极致渲染、生死交错和神秘怪诞作为点缀和核心的铺垫;多数篇章侧重现实生活,部分章节融入些许后现代的神秘怪诞,旨在引人发笑,读者也不会深究;在主要角色的挑选上,我从两米见方的剧团人物群像速写中,选出几位,让他们贯穿整个故事;当然,其中一位女主角,必然是六叔的红尘伴侣;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这些角色与六叔的联系更为紧密。在众多角色里,从延津外出的那部分人最为关键,毕竟只有离开此地的人,才能更深刻理解延津;六叔的画作始终描绘的是延津;小说创作与绘画表现各有不同;在表现手法上有所突破,还望六叔不要责备。此外,扩大叙事范围,也为小说的灵活变化提供了必要条件。此外,六叔的画作如今已荡然无存,对于六叔的画作,其实也是对往昔的追忆,对六叔画作在记忆中印象的追忆,即便只是重现画里的情景,也难免有偏差,误差极大,难以重现六叔画里的意境;倘若模仿老虎不成反而像狗,也请六叔不要责怪。总之,这部小说里,既有对六叔的忠实描绘,也有对六叔的背离之处,这是我最初动笔时未曾预料的。但那份纯真,日月可鉴,六叔曾言,延津应当以乐为主,不妨也视作戏言。

谢谢每一位读了这本书的朋友。我也代六叔谢谢大家。

节选自《花城》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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