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鸡窝洼人家:两对夫妻相换,乡村男女精神觉醒?
一部《废都》使贾平凹声名鹊起,也令贾平凹这个名字蒙上别样意味。倘若你抛开先入为主的看法,去探究他的其他创作,会惊叹于他质朴而深邃的叙述魅力。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兴起的寻根创作,推动众多作家包括贾平凹在内的创作者,开始深入探究民族文化、乡土风情的根基,发掘本土地域里充满活力的文化特质,文学创作逐渐摆脱政治束缚,从追求时代效益转向纯粹的艺术创造。
贾平凹发迹于陕西南边乡下,家父是乡村教书先生,家母务农为生。因此他的创作中遍布乡村读书人与农夫的描绘,展现了西北乡野的世态人情。
推荐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旨在揭示偏远地区村民的生活实况和内心活动,他独自前往商州山区,通过亲身经历,创作出许多杰出的文章作品。他是一位充满同情的乡土作家,深刻描绘了农耕文明与道德观念相互交织时,农民们在观念上的矛盾与转变。
《鸡窝洼的人家》,是贾平凹“商州系列”里一篇上乘的中篇。
那个年代,80年代初,农村刚开始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新兴观念和老旧习俗激烈碰撞,贾平凹把目光投向了深山沟壑,描写了两个年轻夫妻先后离异再结合的经历,从细微处见宏旨,立意深刻,展现了个体经济在农村的兴起给这个封闭的山村带来的改变和进步,于无声处讴歌了那个变革的时代。
从两对夫妻互换家庭,看观念差异对婚姻的影响
禾禾从部队复员后,经由同乡回回做媒,娶了麦绒为妻,成为其入赘女婿。禾禾见识过外面世界,不愿终日劳作于田地,便四处奔波做买卖,尝试制作烙饼和压面条,结果亏损严重,连庄稼也疏于管理。儿子牛牛降生之后,家庭经济状况愈发糟糕,他打算变卖家中耕牛来养柞蚕。麦绒目睹父亲积攒的财物被禾禾耗尽,两人因此发生争执,最终决定解除婚姻关系。
回回把禾禾留了下来。回回的妻子烟峰,性格直率开朗,两人一起勤劳努力,是鸡窝洼头最富足的家庭。然而婚后数年,烟峰始终没有怀孕,不能生育这件事成了她和回回心中的一根刺。
烟峰很欣赏禾禾的胆识,当他在洼地遭遇众人嘲讽时,烟峰是那个真心支持他的人。禾禾在雪天捕捉狐狸,她总是期盼他能有所斩获。禾禾制作豆腐,她就在夜间主动协助磨制豆子。禾禾饲养柞蚕,她把自己的八十元积蓄慷慨地借给了他。
回回是个非常本分的农民,他觉得是禾禾“不稳重”才导致这门亲事失败,因为对麦绒心怀歉意,他时常帮忙收拾猪舍、干农活,麦绒患有气管炎,牛牛又总生病,家里一团糟,好在田里有回回看管,她感叹:要是禾禾能像回回这样老实能干就好了!
禾禾并非不愿辛苦,他其实和回回一样勤勤恳恳,为了赚取更多钱财,他度过了多少个夜晚,牺牲了自身的舒适生活,经历了一次次挫折,又一次次含着泪水重新站起。他对烟峰表达:
山里的资源非常丰富,却不去开发,就那有限的土地,能创造多少价值?这不能说是我的运气差,只是因为我原本的基础太薄弱。
禾禾清楚明白,阻碍自己发展的,是出身的局限,家乡地处山谷,环境封闭,发展滞后,信息流通不畅,他在见识不广的条件下仍坚持不懈地开创事业,这种见识和抱负,很难被长期生活在乡村的人所理解。
烟峰心思敏捷,她到过的最远地点就是镇子。商店里打扮得体站着的女店员,是她朦胧想象中体面生活的缩影。骨子里对美好日子的渴求,让她无法忍受整日围着灶台和石磨转,每次听到有得吃就很满足的说法,烟峰却暗自嘀咕:“人活着难道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
麦绒和回回,是传统农耕文化的继承者,他们对于未来的设想就是耕地丰收,饲养兴旺,确保粮仓充实,钱袋鼓囊,从而安稳度日。因此,他们瞧不起创业的禾禾,认为其不务根本,麦绒更是对禾禾不看好,甚至不愿意让禾禾见自己的儿子。
禾禾率先捕捉到市场经济带来的机遇,成为乡村最早受益者之一,这条探索之途注定充满寂寞,成功与否决定他能否在乡土扎根。
烟峰对禾禾的扶持,并非是她自身见识的提升,而是禾禾勇于挑战传统认知的胆量,寄托着她内心隐约的、渴望摆脱当前处境的某些想法。
她凭借对时代气息的本能洞察,从禾禾不断开拓事业的执着中,察觉到这位乡村女性能够接触更前沿现代生活的可能。倘若烟峰有机会离开深山,那么她和禾禾才算是人生志向相仿的两位。
禾禾和麦绒,回回和烟峰,他们的结合仿佛是神灵弄错了位置的物件,在当前状况下彼此看法的不同和距离,导致了他们夫妻间难以协调的冲突。
通常情况下,很难判定配偶行为的对错,因为双方出发点不同,都会认为对方有问题。以麦绒为例,她认为禾禾把积蓄都浪费掉了,是“祸害”,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然而从禾禾方面看,他凭借自身能力追求更优生活,是个有抱负、有打算的年轻人,实际上是为了整个家庭谋福利。
贾平凹运用了富于戏剧性的笔法,描绘了两个家庭夫妻双方经历离异又再度结合的过程,最终都获得了各自的满足感。文学作品往往带有理想色彩,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却会陷入无法弥合的矛盾之中,持续不断地发生冲突。家庭生活中,不存在非黑即白的判断标准,只有是否匹配的问题,而维系婚姻和谐的核心要素,在于双方思想层面的契合。
从两种价值观念的碰撞中,看乡村生活的囿限与觉醒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有过论述,乡土社会以经验为根基,无需事先谋划,因为在时光流转中,自然便会筛选出一种值得信赖的传统生活方式,人们只需依照自己的愿望去行动即可。
地域上的隔绝,让鸡窝洼形成了一个以人情为基础的独立社区。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很难传入此地,当地居民依靠祖辈传下来的生活智慧维持日常,每天天亮就劳作,天黑就休息,将勤俭度日视为最理想的生活模式。
回回是这个乡村里,备受人们称赞和敬仰的人物。他天还没亮就出门去捡粪,地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猪养得肥硕,仓库里堆满了粮食,这些都是富足的标志。
麦绒是个非常淳朴的乡下女性,她欣赏回回,这反映了乡村社会传统的婚姻标准,在她们生活的狭窄环境中,回回算是现代社会里条件优越的男性。
土地分配到各家各户,让每户人家都能基本满足温饱这样的基本生活要求,然而由此产生的却是难以填补的精神空缺。村民们无法理解像禾禾那样有理想和人生目标的人,用闲话把他挤到鸡窝洼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任何人都能够指责他没志气、学不会好,把原本和睦的家庭搞得一团糟。
村民总拿禾禾每次创业当笑谈,她每一次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这恰恰应验了大家的猜测。
禾禾所面临的创业难题和奋斗,体现了新趋势向传统乡村渗透的阻碍,然而这种渗透却无法阻挡,乡村社会终究要承受这种冲击和转变。
颇为奇特的是,即便是像禾禾和烟峰那样为人坦荡、观念开明的人,也很难摆脱家乡环境的束缚。
村民的议论纷纷干预了两个家庭的姻缘,说禾禾不安分,导致麦绒和她分道扬镳。又讲烟峰一直维护禾禾,是故意让回回难堪,致使烟峰和回回的关系出现嫌隙,后来烟峰陪同禾禾去县城游历,那些议论直接认定他们一同离家出走了。
源于男性固有的自尊心与证明自己的欲望,回回独自决定拒绝烟峰,向麦绒抱怨自己如同受害者一般,两个境遇相似的人瞬间产生共鸣,从而建立了联系。烟峰回到家乡后,不仅要承受婚姻关系瓦解的打击,还要忍受村民无端的轻视。
回回和麦绒,他们的思想境界,与禾禾和烟峰,完全两条平行线,一个只想着安稳度日,一个追求更美的生活,当禾禾领着烟峰见识城市机遇和经济景象时,回回和麦绒却在关注他们是否失了体面,甚至想伤害他们,眼界格局的差异,形成了他们之间的巨大距离。
《冰与火之歌》中有名的一句是“话语如同气流”。在乡土社会中,那些传闻的散播速度和波及范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思想贫瘠的环境是谣言滋生的土壤,要冲破地方文化的封闭观念,必须借助现实力量来彻底清除陈旧的成见。
禾禾遭遇养蚕挫折,进城请教后终获佳绩。麦绒和回回的结合令他备受打击,愤然离开。他将桑园托付给烟峰看管,随老同学加入装修队伍,开阔了眼界。经过岁月沉淀,他理清了心绪,购回村里首台拖拉机,意气风发地返回家乡。
烟峰因为无法生育,在重男轻女的乡下总是感到自卑,回回也屡次去拜送子娘娘,说是“帮烟峰弥补过错”。回回很快改嫁给麦绒,主要就是看中麦绒“可以生育”。烟峰和禾禾结合后,没过多久就怀上了孩子,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生孩子这件事上,男人也有不小的影响。
老旧的思想在禾禾和烟锋的成就面前一次次被颠覆,禾禾借助拖拉机为乡亲们耕作,村庄通电后,又购置了一台磨粉设备和一台微型马达。手工作业式的农耕方式再次被革新观念所刷新,先前讥笑过禾禾的人,终于明白幸福生活需要“奋斗”才能获得,禾禾的富足犹如投入静水的一块巨石,在沉闷的乡土社会中激起了连绵的波纹。
故事结尾,就连一向守旧的回回和麦绒,也转行开始制作面条作为额外收入。禾禾无偿为回回家处理了磨粉的活计,回回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心胸狭隘和固执己见。他悄然牵出耕牛,为禾禾家耕种了那片两亩的红薯田,这样落后的农耕方式与新兴的市场经济,达成了各自理念上的相互理解和整合。
写在最后
这部作品源自一个带有乡土传奇色彩的故事,却突破了常规,聚焦于转型时期农村生活的演变,这种转变并非瞬间完成,而是需要经历从守旧到开放的过渡。在这个过程中,乡村社会精神层面的变化,以及人们对生活品质意识的提升,蕴含着更为深远的社会价值。
南帆谈论到“文学与乡村”时,提出了与众不同看法:对创作者而言,地理方位、经济状况或社会学层面的乡村,需要转化为某种文化构造、某种社会联系,再转化为一套生活阅历,文学中的乡村才得以形成。文学所关注的,是这个文化场所如何影响人的命运、性情,以及生命感受的特质。
再宏大的叙事背景,小说最后终归是在写人。
贾平凹谈到新时期中国文学,始终是其中的一份子。他的创作与乡村有着深厚联系,西北地区是他的文学根基。他以亲历者的视角观察乡土生活,在商州这片土地上,把故事讲述给那些与土地关系最密切的人们。
好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打动读者,正是在作者这份实质的情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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