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不克:从北朝到隋唐:帝国复兴与历史的输出

2024-08-02 -

钱穆、陈寅恪等肯定了北朝少数民族的政治贡献。苏秉祺先生也有类似言论:“‘五夷’不是蛮夷,而是牧民,他们带来的是战争,是北方民族生机勃勃的气质和精神。”“北方草原民族文化极其活泼活跃,给中华民族注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田余庆先生指出:“从宏观上看,东晋、南朝、十六国、北朝的历史运动,总体上主要在北方,不在南方。”中世纪经过北朝,走向了隋唐的繁荣;北朝为魏晋南北朝的政治低谷构成了它的“历史出口”。

对于南北朝、隋唐的历史走向,唐长儒先生有“南化”说,认为从经济、文化的角度看,唐朝的一些变化,如大土地所有制和两税、赋役、用人法、文学、经学、书法、佛教、征兵制度等,都是“与东晋、南朝有联系的”;北朝带来的社会特质“必然会随着这些特殊历史条件的消失而消失”;唐朝的“南化”就是北朝特征消失的过程。在持此说的学者眼中,北朝被看作是偶然的历史转折,他们统一南朝只是因为他们军事力量强大,最终还是会回到南朝所代表的历史进程中去。

“南化”与“北朝主流论”看似侧重点不同,其实可以并存、相辅相成。前者指唐代以后的变化,主要在经济、文化方面;后者指南北朝,主要在政治、制度方面。如果从“汉化”的角度去理解“南化”,那么放眼中国历史,少数民族在进入中国定居后,都会经历适应性的“汉化”。北朝也不例外,其政治、社会变迁的主旋律也是“汉化”,这一点我们并不反对。“南化”展现了中国文化的连续性,它不仅跨朝代传承,还将外来政权拉入其前进的轨道。但另一方面,十六国北朝是否只是中国历史上的“偶然转折”?江左世家的政治,恐怕很难代表中国政治史的一般进程; 隋唐帝国的中央集权官僚政治,不能说是承袭自江左世家政治。唐长孺先生也说,他所讨论的“南化”“未提官吏、法度之变”。但我们可以看到,北朝时期提供的许多官制、法制乃至礼制的改良,隋唐时期都加以采纳;它们并没有随着“北朝历史特点”的消失而消失,其后的变化也不具有“北朝历史特点消失”的意义。

隋唐制度南北起源,是考察的重要线索。但我们不能拘泥于此,就这么定论:如果来自南方的制度多,就证明“南化”;如果来自北方的制度多,就证明“北方主流”。问题并不是那么线性的。这里所说的北朝制度,并不是部落原有的制度,而是学习了汉晋南朝之后的制度。但正如学者所说:同样的制度,在北朝比在南朝行得通;而且北朝不是简单的学习,也是有创造性的。隋唐的一些制度是从北朝继承下来的,显示出北朝的政治活力。北朝制度为什么更有效率,它的政治优势是如何形成的,才是我们关心的。它不仅仅体现在隋唐制度南北起源上。 从更大的尺度看,北方少数民族的存在,是否仅仅构成国防问题,还是影响中国历史的进程和走向?钱穆先生说,历史上有过四次大的民族融合,都带来了新的气象。十六国北朝近三百年的历史,可以一环扣一环地探寻这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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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的相对优势和更大前景,可以归因于南朝重视玄学,而北朝则继承了汉代的儒家经典,也可以归因于北方的民族复兴和民族融合。“元气”是一个笼统的表达,我们从结构、制度、形式三个角度进一步探讨,逐一考察五胡上台后,政治结构、官僚制度、社会形态、文化观念发生了哪些变化,如何催生了帝国的政治复兴。说北朝的胜利在于“兵强”,没有错,但不能只从军事角度去理解,也要从政治角度去理解。“兵强”不仅决定战争的结果,还能引发更广泛的政治文化变化,比如,它可能推动更集权、更法制、更讲究贤能的政治制度。 “五胡”不仅带来了不同的语言、风俗和血统,也创造了与江左不同的政治结构,即以外族皇权、军事贵族和中国武装力量为主体的体制。“五胡”首领之间的“主奴”关系和同一部落内部的“同乡”观念,也在“汉化”过程中以特殊方式强化了政权的集权和向心力。尤其是它是一种征服制度,带有民族压迫性质,也具有较大的内部张力。

从北朝“历史退出”开始,一个因民族融合而充满生机的新中华民族诞生,同时也迎来了更加强大完备的专制中央集权体制。其由衰落走向强大的起点,就是民族暴力的制度化。中国王朝往往陷入周期性的衰落,专制松弛、权力丧失,随之而来的是战乱,到处制造暴力;新的政权通过军事活动和军事组织重建,吸收暴力,将其制度化,转变为新的、更加强大的专制政权。经验也告诉我们,大规模的血腥镇压之后,统治就会变得严厉。因此,任何一个从“征服”而来的王朝,其早期,总能看到“专制强化”的影子。专制这头野兽以暴力为食,除了内生暴力,外生的民族冲突、民族压迫、民族统治等也能提供暴力。 不同民族之间的压迫总是比同胞之间的压迫更容易、更残酷。外国征服者在征税、执法和控制那些胆敢为敌人服务的官僚时,更加残酷和严厉。结果,专制中央集权得到加强,政治和行政机器开始更有效地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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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所说的“塞外蛮夷勇民之血”,既指“勇猛”,又指“蛮夷”,确实反映了北方民族问题的两个方面。十六国的军事专制,是以被征服民族的屈辱甚至血汗为代价的。历史上几次大民族融合虽然都带来了大繁荣,但夏商周就更不用说了。其他所有由外族征服而建立的王朝,都是站在外族的鲜血之上的。北朝亦是如此。在这里,人们既看到了民族融合之花,也看到了民族冲突之血;看到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的重生,看到了专制和集权的加强。即使在考察历史上其他“盛世”时,也总是如此,总能同时看到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比如,人们赞美统一,但征服带来的统一,也是以被征服者的血泪为代价的。专业教师田玉清先生在观察拓跋人在民族演变过程中的残忍行径时,曾说:“我们对拓跋人的历史、乌桓人的历史、人类的历史,包括我们所经历的历史,都感到沉重,祈祷理性的进步。”

我们祈求人类理性的进步,尽管我们对未来并不确定;同时,当我们回顾历史时,我们并不回避,而尽量正视它、忠实地描述它。以暴力为基础的军事行动确实是强化中国专制的途径之一,而有时这种暴力来自外族统治。在做价值判断时,可以选择宽松的南朝“更好”,也可以选择严厉的北朝“更好”;但自然法则只是优胜劣汰。北方少数民族的相继统治,从宏观上构成了中国专制不断强化的另一种机制,这提醒人们要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中国历史、北方民族的历史。

不管怎样,君主制、集权制、官僚制是中国政治的“常态”,而这种“常态”是由秦汉帝国确立的。中世纪,帝国衰落,中国历史的一些其他可能性显露出来,出现了较大的政治波动和“异常”。但即便在这个时候,制度的实际波动幅度也没有政治波动那么大,也没有学者们夸大得那么大;此时还是有一个政治文化模板的,它的存在使得那些波动和异常有了“乱世”的意义。一旦条件满足,人们就会开始寻求“常态”。南北朝都不代表“常态”,但都以不同的方式推动了“回归”。北方的外来政权有更大的政治复兴势头,帝国在经历了政治低谷之后,以北朝为“出口”,走向了隋唐的繁荣。 历史的轨迹回归到“正常”的轴线上,继续向前发展。而且,中国历史的连续性在世界上是无与伦比的,但“连续”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表现为各种波动和变化,留下“螺旋上升”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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