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不克:川本义昭的《中国的崩溃与扩张》

2024-08-02 -

日本史学家的系列著作《中国史》将以中文出版,献给中国历史爱好者。其中包括九州大学川本义明教授的著作《中国的崩溃与扩张》。

河本先生的专业是东亚古代史,以中国为中心,对东亚的政治史、民族问题和国际关系等进行了长期的研究。《中国之崩溃与扩张》这本书通俗易懂,文笔平实活泼,可读性颇高;其中对魏晋南北朝历史的叙述和阐释,来自河本先生长期研究的亲身经历,也能反映出日本学术界对这段历史的诸多看法。日本有关中国史的著作被译成中文的越来越多,包括河本先生这本书在内的“中国史”丛书,应该有助于中国读者进一步了解日本学术界的相关成果。

日本由于地缘相近,文化交流历史悠久,对中国历史的了解较早且深入,其传统学风以严谨、扎实为特点,乾嘉时期受中国考据学的影响,强化了其浓厚的实证主义精神。明治以后,欧洲史学的风格、方法和论据催生出现代的新鲜视角。熟悉汉语是其与西方学者相比的独特优势。有中国学者评价,在中国以外,日本学者在中国史研究方面的成就普遍超过欧美。

中日学者对宏观框架和具体史实的解读,都有不同看法,这是读者应该注意的,也是最有启发性的。比如,河本先生在本书的“序言”中就说:“魏晋南北朝一般被称为‘贵族’时期,这当然是因为东汉末年乱世中兴起的贵族知识分子成为乡村社会的领袖,进入中央和地方政治的统治阶层,从而受到后世的关注。”所谓“贵族”,是日本学者长期讨论的话题,涉及他们对魏晋南北朝的整体看法。学文史专业的中国读者肯定不会陌生;但学非文史专业的读者,可能就不清楚了。

近代以来,日本学者在以新视角审视中国历史方面比中国学者先行一步。“京都学派”创始人内藤湖南把中国历史划分为古代、中世纪、近代三大时期。所谓“古代”或“上古”结束于东汉中叶,被认为是中国文化形成、发展、扩张的时期。东汉中叶至西晋过渡之后,进入六朝,即“中世纪”时代,其中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贵族政治”:“六朝至唐中叶,是贵族政治全盛的时代。这一时期的贵族制度,不是天子封地于民,而是地方名门望族的长期自然延续,从这种关系中,产生了贵族家族。……君主是贵族的共同财产。” (内藤湖南:《唐宋概观》)唐宋时期,中国进入“近代”。这种“三阶段论”模式,似乎与西欧历史的古代、中世纪、近代三阶段论有些相似,以西欧的“近代”来解释“近代”的种种变迁。此外,法国学者布兰切特、萨特所划定的中国历史分期法,也与此有相似之处。

“古代国家”、“六朝贵族”、“唐宋之变”等话题,在京都学派学者的不断丰富和深化下,在漫长的“贵族”讨论中,各种观点层出不穷,五彩缤纷。矢野周政、越内重光等学者与京都学派不同,他们没有过多评价中世纪的“贵族自律”,而更强调这一时期的君主制和官僚制地位。矢野认为“贵族制是因为国家权力的存在而成立的”,“贵族是寄生的官僚机构”(《贵族社会形成史》)。越内则认为贵族制是因为国家权力而成立的,从而凸显了君主相对于贵族的优越性(《魏晋南朝贵族制》)。

河本先生是越智的学生,他对“贵族”的理解构成了本书相关人物、事件、制度的背景。例如本书第一章第一节论述“公权私有化与‘公’重建的趋势”;第四章的标题是“江南贵族社会”,其第一节的标题是“东晋贵族社会”,都体现了这一点。这是中国读者应该关注的。 例如,第四章第三节标题译为“宋齐贵族制与军政之变”(原文为“宋齐贵族制与军政之变”),其实是在说“政权不是贵族建立,而是军人建立”、“军政可以说是宋以后各朝代的一大特点”、“贵族制的没落,因贫民百姓的兴起而日趋明显”。这是为了提醒读者,贵族制向军政发生了某种“转变”。据越智所言,从刘宋到梁武帝天监时期,由于皇帝改革,皇权借任用下层人士而加强,贵族制则丧失了“自律性”。 宫崎市代对于这一时期政治变迁的解释是“军阀、天子、贵族三者合一的政治”(《九品制研究》序)。中国学者田余清则将刘裕集团视为“贵族政治的掘墓人”(《东晋贵族政治》)。相关论调的异同值得比较、对比。

在中国现代史学兴起的过程中,也涌现了一代大师。除了各类课题和时期的研究有了长足的进步外,在历史分期方面,诸如原始社会、母系氏族、父系氏族、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等两千年来传统史家闻所未闻的概念,都已纳入学者的视野,并日益得到运用。其中,郭沫若先生运用唯物史观和“五种生产方式”构建的框架最为理论化,日本学者西岛贞夫称之为“划时代的成果”(《二十级贵族制研究序》)。在郭沫若的最终意见中,夏商周为“奴隶社会”,战国进入“封建社会”;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个特点就是“贵族地主势力强大”,由于种种原因,郭沫若的分期法进入了大学、中学教科书,许多非历史专业的人和书籍,仍然习惯于“战国以来的封建社会”这一说法。

魏晋南北朝史的几位著名学者,在历史分期方面,都主张“魏晋封建说”。何子铨先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提出,战国、秦汉为“古代社会”,汉末、三国进入封建社会。这一时期,发生了由城市交换经济向乡村自然经济、由自由民、奴隶向武官、宾客、土地兼并向人口竞争、由平民迁移向地主转变(《读史集》)。唐长儒先生说:“魏晋时期户数减少的原因,虽然是多方面的,但根本的原因,在于魏晋时期封建大规模土地所有制的发展,使大量户数变为私佃户。”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王忠洛先生说:“魏晋南北朝时期,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形式,是贵族地主占有大量土地,未充分占有土地的耕种者,则依附于农民——军官和佃农。”(《魏晋南北朝史》)

相当长一段时间,基于唯物史观,中国学者更多的是着眼于“所有制”的分析。日本学术界对“贵族”的讨论相对更为细致,通过各种现象来分析皇权、贵族、官僚之间的关系。其分析方法,即便以现代政治学的眼光来看,也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当然,中国学者对世家现象的研究还是非常出色的,比如唐长孺先生对贵族兴衰的探讨,田余庆先生对“东晋贵族政治”的阐释等。同时,“二战”后,唯物史观对日本史学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重视经济关系,发展出把汉唐间社会看作奴隶制、农奴制,或者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新观点。 京都学派的“三阶段论”也更多地从经济层面(如租佃制)和社会层面(如“共同体”)进行弘扬。

“战国封建说”是与战国、秦汉时期社会的剧烈变革相吻合的。此时社会发生了剧烈的变革,古人也有此观点。王夫之说“战国,天下大变”之时,赵翼说“秦汉之间,天下大变”。“魏晋封建说”把汉晋之间的过渡当作两大社会形态的转折点,从此以后就“封建化”了。这里,和京都学派的“三阶段说”一样,对战国时期的历史大变革说得不够清楚。“唐宋之变”这一术语,在中国历史的中后期又重新兴起。研究者用此来解释唐宋之间的种种变化,会觉得很“厉害”。 改革开放后,国内学术界对“唐宋变”的关注度有所提升,一些唐宋学者也乐于不同程度、以各种方式运用他的理论。内藤的“三阶段说”中,“贵族政治”与“唐宋变”有关联。内藤认为“变”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君主专制,而六朝的“贵族政治”则认为唐宋之间的变迁足以构成“变”,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如果认为六朝仍然以皇权为主,贵族政治只是一种政治现象而非社会形态,那么它与宋朝君主专制的对比到底有多大,是否大到足以构成“变”,则值得进一步思考。

除了“贵族政治”,民族问题一直被视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另一主题。东亚民族研究是河本先生最用心研究的课题之一,有专著和专题文章。本书还将这一时期定义为“汉民族与其他民族、文化大对抗、大融合的时期”,并揭示了这样的任务:“汉帝国以来,经过与众多民族、文化的对抗、融合,汉文化与文明才演化至今。从民族形成这一视角来分析、梳理魏晋南北朝之后,这一时期又会呈现出怎样的真相?”随后对十六国北朝时期胡汉民族、胡汉政治集团、胡汉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以及相关的政治发展等进行了系统的探讨。(当然,南方少数民族问题也没有被忽视。)

作者用“汉化”一词来描述这一时期胡汉关系的总体走向。第七章第二节的结论之一就是“孝文帝改革实质上就是北魏的汉化”。用“汉化”一词来解释这一时期中国文化的域外影响,也就是对外辐射到东亚各个地区。这也是河本先生长期致力于的课题之一。早前,中国学者在讨论十六国北朝时,除了用“汉化”一词外,也有人用“封建化”这个概念。这个“封建化”概念其实很容易引起怀疑,因为对于什么是封建,存在着很不一样的定义。 河本先生还进一步提出了“华夷秩序的转变”问题:原本是蛮夷、由五胡崛起的北朝,发展到隋唐,成为中国的正统王朝。“这是一个逆转现象”,“原本的非正统王朝成为正统王朝,展现了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历史发展过程。”的确,这一时期北方少数民族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最耐人寻味的是什么呢?无疑是值得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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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藤湖南的古代、中古、近代“三分论”可以说是一种“文化史观”。正如内藤所说:“我所说的东方史,就是中国文化的发展史。”(《中国古代史·导论》)内藤认为,受到中国文化影响的外来民族对中国大陆产生了反作用,让逐渐衰落的中华民族得以“复兴”(《新中国论》)。再者,宫崎市代推崇“朴素主义”论,认为中国文明一旦成熟,就会变得娇嫩颓废;而胡人入世带来的“朴素主义”使中国克服了“文明主义”的颓废(《东方朴素民族与文明社会》)。这种论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受到批判,因为其背后有政治意图,即为了适应当时日本在东亚扩张的意图。 中国学者的普遍说法是,这一时期所谓“五胡”通过“汉化”融入中华民族,并在经历民族冲突后迎来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全新发展。

唐长儒先生数年前提出“南朝”说,认为入唐以后,北朝在经济、文化、制度等方面的残余影响日渐消退,向南朝为代表的方向转变;从这个角度看,十六国和北朝不过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不必要的插曲。这一论调凸显了中国文化的连续性和周边少数民族“汉化”的必然性。 而几十年前陈寅恪先生在讨论唐代历史时曾说过:“取塞外蛮夷之气血,注入我中华文化之腐朽之躯,除旧污之后,再开新机,扩大复原,便可创前无古人的天下局面。”(《李唐宗室思辨录》后记)另一说法是“唐朝是外族入主中原,将新兴之气血和旺盛之气血注入久已陈腐之文化,故其结果辉煌辉煌”,吴宓转述)。若真是如此,北朝不完全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不必要的转折。李唐王室血统研究曾引发陈先生的思考,但没有进一步具体论述。钱穆先生认为魏晋南北朝是一个“文化病”的时代,北朝受影响较小; 北周承汉儒学,以周礼改制,从而重新开启了中国历史的辉煌盛世(钱穆:《南北朝隋唐儒学论》、《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关系》)。钱穆不仅承认北朝对政治振兴的贡献,而且将其归结为中国文化的贡献,并加以具体化,具体化为儒学和周礼。田余清先生也作出了“从宏观上看,东晋南朝十六国北朝的整体历史运动,毕竟其主流在北方而不在南方”的判断(《东晋政治》)。 对十六国北朝历史的不同认识,在更大的层面上,还涉及北方少数民族入华现象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这一重要问题。程树德、陈寅恪都曾就南北朝制度的起源与发展关系作过专门的文章。南北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体制的差异,是另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课题,我们可以借鉴政治学的方法,更深入地研究政治结构、政治集团、政治文化等。近年来,李志安先生也以“南制-北制”的视角观察元明两代,进而提出“第二次南北朝”的课题(《两次南北朝及其中古以来的历史发展线索》)。

“经济史观”所采用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演化模型,来自西方史学,应用到中国历史中,难免会令一些学者感到“生硬”。以“文化史观”为基础的“三阶段论”与西欧历史的“三阶段论”类似,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节奏和韵律是否被淡化了?内藤湖南观察欧洲思想史时,看到的是一个分裂、统一、再分裂、再统一的过程。日本学者在讨论日本历史的“近代”时,将西欧从文艺复兴到君主专制的发展过程作了类比,将镰仓、室町时代视为“近代”,由此又将中国历史的“近代”,即宋、元、明三代视为“近代”,学术界也曾有过“破朝制”的尝试。 内藤说:“从历史学,特别是从文化史的角度看,‘唐宋’这个成语是没有意义的。”打破“王朝制”,很多新鲜的线索会立刻浮现出来;但王朝的治乱、分裂、统一其实是中国历史内在发展逻辑的体现。六朝和隋唐被划为一个时代,但一个是分裂动荡时期,一个是统一帝国,政治、社会面貌大不相同。用西欧现代化的特征来解释唐宋历史,未必总是合适的。“中国封建社会晚期”这一说法也并非毫无争议,如果没有外力推动,而是沿着自己的“历史中轴线”自然向前,明清是否真的进入了“晚期”?事实上,中日大部分研究者仍在努力探索中国历史的独特性。 日本学者认为,“贵族”、“非封建的中世纪”等术语正是中国不同于西欧中世纪的独特之处。郭沫若的封建分期也被评论为“最有‘中国风和中国气派’”(何怀鸿:《世袭社会及其解体: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时期》)。各种历史视角就像一束束探照灯,从不同角度投射到历史物体上,各自照亮不同的场景,也必定有各自的不足。学术的进步在于不断探索,寻找新的角度。

1978年以来的中国改革开放,特别是这一改革与东欧、俄罗斯改革的显著差异,给予了学者新的刺激和想象空间。一些日本学者对中国历史再次进行了反思,指出“经济史观”(主要是“五种生产方式”)和“文化史观”(即前述“三阶段论”)的不足,提出“威权国家论”的新思路,或采用“世界体系”和“全球化”的视角来观察近代中国等,许多尝试都超越了旧理论。近年来,我提出“制度史观”,并参考田余庆先生的一些论述,试图用“常态—异常—回归”等概念为叙述魏晋南北朝历史提供新的模式。 所谓“制度史观”,除了强调政治制度、政治形态、政治体制在塑造中国社会面貌方面的巨大分量,强调中国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和波动性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试图回归中国历史本身的发展逻辑。详情请看我近几年的相关论述,这里就不再多说了。无论如何,在21世纪,我们希望“中国历史的独特性”和“全球化”能为理解中国史研究提供新的启发。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关心魏晋南北朝史的历史地位等宏大问题。用系统、结构的角度看历史,相较于用其他角度看历史,自有其可取之处。毕竟,每一个具体的人、事、现象,都有其独特而无限丰富的意义,其与“史观”的关系,只是无数种理解方式中的一种,远非全部。那么,河本先生在这本书中对每个人、事、现象的具体讨论,都别具匠心,自有可取之处。我相信,他的观点与中国学者的异同,也能激起阅读的兴趣。无论如何,来自外国的“他山之石”可以帮助中国读者磨砺眼光和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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