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四大推理小说到底有何神奇之处？

明末文学家冯梦龙曾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四部通俗小说誉为四大名著。这四部小说除了情节、人物品质优良外，还有许多开创性的内容，开创了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奇幻小说、社会小说等风格，影响了后世的创作。它们除了故事性之外，内容也包罗万象，无论老少，无论读多少遍，都会有新的感悟。

日本推理小说史上，也有四部作品被称为“四大推理小说”，最早的一部完成于1934年，当时日本推理小说的奠基人江户川乱步正处于巅峰时期，欧美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也正在到来；最晚的一部完成于1977年，当时古典推理小说已经没落，新正统推理小说还处于黎明前的萌芽阶段。

这四本书跨越四十多年，见证了日本推理小说的变迁，但却因为某些特点而被归为一类，成为经典。这个特点就是一个“怪”字。今天我们就来聊聊日本推理小说的四本怪书，以及它们到底怪在哪里。

撰文：陆业华（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难以理解的推理：

黑死之家杀人案

1900年，小栗虫太郎出生于东京神田。小时候的虫太郎就热爱读书，在外语学习上表现出非凡的天赋，被誉为“神童”。他到底有多非凡呢？初中三年级时，他自学了高级英语课程，还通过关系接受了正规的法语培训。因为热爱文学、戏剧和电影，虫太郎一直在剧院和电影院里混迹。据说，当时他和一位来自意大利的女孩成为了朋友，他对意大利和意大利文化的熟悉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要知道当时日本能够接受正规教育的人还很少，想要掌握一门外语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然而小栗虫太郎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掌握了至少三门外语。多种文化的混合，加上过人的学习能力，让虫太郎显得非常早熟。可以说小栗虫太郎的大脑就是一座流动的图书馆。这种特质会伴随他一生，并在他日后的创作中充分体现出来。

小栗虫太郎（1901—1946）。本名小栗荣二郎，出生于东京神田旅笼町，毕业于庆华中学商学部。1933年在《新青年》发表小说《完全犯罪》，奠定其推理小说家地位。1934年4月开始在该杂志连载《黑死馆杀人事件》。此作被誉为“日本四大推理小说”之祖。其作品内容多样、离奇，犹如百科全书，以深厚的学识构建复杂的案件线索，给人以另类的阅读快感，被誉为日本推理小说家中的“超人作家”。

小栗虫太郎长大后继承了父亲的印刷厂，开始创作推理小说。当时，日本的推理文坛逐渐步入正轨，江户川乱步凭借在杂志上发表的多篇短篇小说奠定了先驱地位。推理小说这种形式也得到了读者的认可和喜爱。

与欧美越来越流行的长篇推理小说不同，推理小说传入日本后发生了一些变化。由于经济不景气，市场上逐渐出现大量虚无主义的文学形式，这些都反映在推理小说中，主要追求新奇，刻意描绘奇事，逃避现实。江户川乱步这一时期的作品也充满了这种风格。作为当时新锐的推理小说作家，小栗虫太郎的风格自然也受到了这种潮流的影响。

痴迷于写推理小说的小栗虫太郎一开始并没有成名，在杂志上发表过几篇短篇小说，但没有留下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因为过度沉迷于推理小说，他的印刷厂一度濒临破产。

转折点出现在1933年。那一年，最负盛名的悬疑杂志《新青年》原本要连载横沟诚子的一部作品，但横沟诚子突然罹患肺结核，无法按时完成作品。急于寻找替代作品的《新青年》主编水谷淳在别人的推荐下，读到了小栗虫太郎的新作《完全罪》。他读完之后，印象十分深刻，当即决定出版。

如今，我们可以在文艺史上找到大量这样临时顶替而一举成名的例子，小栗虫太郎就是其中之一。但归根结底，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小栗虫太郎的准备，就是他之前吸收的各种杂七杂八的知识。

《完全犯罪》可以说是小栗虫太郎真正著名的“处女作”。在这部小说中，他的作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展现。比如他对诡计尤其是机械密室诡计的狂热热爱，显然是来自于他对“密室之王”约翰·迪克森·卡尔的喜爱。案件背景设定在中国云南苗族地区。

小栗虫太郎原著的密室诡计解释起来相当复杂，犯罪背景神秘而离奇。理论上似乎很难站得住脚，但阴森的氛围、对各种主题的零散了解以及耐心的解释最终能让读者信服。

——说得有道理。我不明白的可能是我的问题。

读者在读过小栗虫太郎的作品之后，常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位非凡的才华。

确立地位后，次年12月，小栗虫太郎便立刻推出了《黑死馆杀人事件》，全书共计35万字，超出了当时推理小说的正常篇幅。在如此长的篇幅里，小栗虫太郎并没有简化故事，而是更加大胆地呈现自己的风格。犯罪学、宗教、心理学、医学、建筑学、神学，以及各种抽象和隐喻充斥着这本书的字里行间。

《黑死馆杀人事件》，作者是小栗虫太郎，罗松涛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

《黑死馆杀人事件》一经推出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推理小说”四个字似乎无法完全定义这部宏大、学术性十足的作品，普通读者根本无法完全理解作品中表达的各种知识和主题。

这本倾注了小栗虫太郎毕生心血的《黑死馆杀人事件》被誉为“伟大的推理小说”，即使读者无法完全理解书中的内容，也为书中蕴含的知识量所折服。纵观整个推理小说史，似乎只有意大利作家翁贝托·艾柯 1980 年的《玫瑰之名》能与之媲美。

《黑死馆杀人事件》对后世作家的影响超乎想象。此书之后，“玄学”研究盛行，涩泽龙彦、中井秀夫等日本作家以此书为蓝本展开自己的创作。学说的玄学在新正统时代也得到了传承，如京极夏彦的妖怪学说、葛西清的哲学学说。在这些作品中，我们都能感受到《黑死馆杀人事件》的强大影响力。

恍惚的终极幻想：

大脑地狱

一部让人惊艳的作品的出现，充其量只能算是“另类”，根本不会归类为“奇书”。但巧合的是，在《黑死馆杀人事件》出版的同一年，另一本奇书《大脑地狱》也出版了。

《脑地狱》的作者梦野久作在选定这个笔名之前，曾有过几十个笔名。梦野久作在日本博多地区的方言中，意思是精神恍惚、整天做白日梦的人。

江户川乱步曾写道，“人生如梦，唯有夜晚的梦境才是真实的。”看来，当时的推理小说家沉迷于幻想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像梦野久作这样的作家，依然可以说是最擅长做白日梦的人。与在富裕家庭长大的小栗虫太郎不同，同样被称为“神童”的梦野久作童年生活很悲惨，父母早年离婚，他也曾想过逃离这个世界。

梦野久作（1889-1936）是日本奇幻作家，荒诞推理流派大师。本名杉山植木，后改名杉山泰道。笔名梦野久作是博多地区的方言，意为精神恍惚、终日做白日梦的人。梦野久作以“怪物作家”著称。他所属的“荒诞流派”擅长描写人性中怪异、丑陋、令人战栗的一面，使推理小说充满文艺气息。

梦野久作被誉为“心灵炼金术士”，他的作品是他对抗现实的武器，但他作品的终点不是唯美，而是现实的宿命，这种虚无感是他最独特的气质。

虽然梦野久作发表过许多短篇小说，但与他于 1926 年开始创作、1935 年出版的《脑地狱》相比，他的所有短篇小说都黯然失色。

与《黑死馆杀人事件》有着物理科学层面的破案故事不同，《脑地狱》是一部纯心理悬疑题材的推理小说。这种风格被后来的一些评论家称为“异常推理”，作为日本推理独有的分支流派，与传统的正统推理有所区别。其他被归为“异常推理”的还有横沟诚司等人。但我认为“异常推理”的定义并不准确，有造谣之嫌。横沟诚司显然是在按照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思路，创造正统的正统推理。像《脑地狱》这样纯粹用心理学制造悬念，答案仍然与心理状态、心境主题紧密相关的推理小说其实几乎没有。

嗯，既然《大脑地狱》是一本奇书，甚至是四大奇书之首，那么就不可能将它归入某一流派，对其进行评论。

《大脑地狱》，作者是梦野久作，詹木如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于2019年1月出版。

全书共48万字，采用作品中作品的形式，讲述一位失忆的精神病患者寻找记忆，并在过程中经历心理变化的故事。这种底层故事在推理小说中其实并不罕见：失忆者寻找自己，最终得到唯一正确的答案。但《脑地狱》的做法并非“推理”，随着故事的展开，作者并没有逐渐理顺混乱的局面，而是不断改变，逐渐变得越来越纠结和混乱。

如果说侦探小说是用科学和逻辑来纠正事情，那么《脑地狱》则反其道而行之，用各种实验来告诉读者，科学和逻辑可能并不足以解决问题，最终的结果、人的本性、世界的真相仍是混沌难辨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与其说它是一部侦探小说，倒不如说它更像芥川龙之介 1915 年的短篇小说《罗生门》，具有纯文学的特质。

1935年，《黑死大厦杀人事件》和《大脑地狱》的出版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定义了侦探小说的广度。这两本书一卷比一卷长，剥去犯罪的表象之后，依然能从中获得无尽的滋养。

电影《大脑》（1988）剧照。

元悬疑小说：《虚无的祭品》

1936年，梦野久作在接受采访时突然去世，十年后，小栗虫太郎也因脑溢血去世。随后的几年里，日本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信仰，沉迷于幻想的推理小说被松本清张的社会流派所取代。

直到1964年，一本名为《向虚无献祭》的侦探小说出版，才让人们想起了这两本奇怪的侦探小说。

作者中居英夫出生于1922年，深受《黑死馆杀人事件》、《脑地狱》和江户川乱步作品的影响，沉迷于奇幻文学。与其他推理小说作家不同，中居英夫并非专攻推理小说领域，而是率先在纯文学和奇幻小说领域打出名堂。

中井秀夫（1922-1993）1922年出生于东京田端，在东京大学读书期间创办《新思潮》杂志。1964年以笔名“太井夫”发表《向虚无献祭》，只投稿前两章参加江户川乱步奖，却获得第二名，成为“日本四大推理小说”中最为优美、文学性最强的作品。他还著有奇幻文学作品《奇幻博物馆》《噩梦多米诺骨牌》、散文集《肯特洛伊的叹息》、日记随笔《来自远方》、短歌集《黑色短歌史》、诗集《沉睡者的哀歌》等。1993年因肝病去世，享年71岁。

战后，中井秀夫创办《新思潮》，在日本短歌会任职，与三岛由纪夫、太宰治等作家都有来往。中井秀夫也一直在为日本推理文学做出自己的努力。比如1957年，江户川乱步担任《宝石》杂志主编。《宝石》是日本老牌推理杂志，曾连载过横沟正史的处女作《本阵杀人事件》。但此时正统推理日渐式微，《宝石》一度出现亏损。为了挽救杂志，江户川乱步自掏腰包邀请横沟正史连载《魔界丸歌》，并想邀请当时当红的松本清张投稿，促成此事的正是中井秀夫。松本清张在《Jewel》上连载的小说是他的代表作之一《Focus Zero》。

此时，中井秀夫已经开始创作自己的推理小说，作品是《向虚无献祭》。1962年，他只完成了两章，但中井秀夫还是将其投稿到江户川乱步奖。最终，这部仅有两章的推理小说竟然获得了第二名。这在江户川乱步奖的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

事实证明，这本书确实值得如此期待。1964年，共46万字的《献给虚无》完整版正式出版。主要内容是四起连环密室谋杀案，但作者采用作品中作品的方式，将现实世界与虚构的推理世界交织在一起。原本单线连环谋杀案在这种布局下产生了多种分支和可能性，色彩诡异，在当时是一部极为罕见、完成度极高的“元推理小说”。

《向虚无献祭》，中井秀夫著，薛俊译，新兴出版社，2012年3月。

关于这本书的定义，中居英夫称其为“反推理小说”，也就是说它有推理小说的元素，但实际的主题和描写细节与推理小说的宗旨相差甚远。有一种“相反”的感觉，你以为它是推理小说，但看完之后发现它不是。从这个定义来看，前两本奇书也符合要求。可以说，中居英夫沿着《黑死馆杀人事件》和《脑地狱》的创作道路又向前迈了一步。不过，在推理小说中，“反推理”还有其他定义，也就是说侦探的最终推理并不是真相。这里的“反”是“反侦探”、“反权威”、“反套路”，依然是推理小说。《向虚无献祭》更符合“元小说”的定义，也就是为了小说而写的小说。书中虚构的侦探故事与真实的案件相互交织、相互影响，既没有脱离侦探小说的范畴，又增加了“元小说”的文学趣味。

显然，作为一本推理小说，《向虚无献祭》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黑死馆杀人事件》和《脑地狱》。它同样以推理小说为基础，阐述了一个新的文学主题。其内容的复杂、主题的隐晦、体量的巨大，与其他推理小说是如此格格不入。于是1969年，各大出版社不约而同地将这三本书打包，以“三大巨著”的名义出版。通过这样的营销，将这三部横跨战前战后三十年的推理作品并列在一起，成为经典。

新正统作品的曙光：《盒子里的失落欢乐》

严格来说，在《新野阁》之前，日本的推理小说只有三部，但这部作品实在太容易被市场接受，而且这三部作品也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一批后来的作家。因此，为了延续推理小说的魅力，越来越多的作品向它们致敬（或抄袭）。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竹本健二的《迷失在盒子里的欢乐》。

这本书连载时，竹本健二还是个22岁的学生，因为受到中井秀夫的赏识，在《幻影都市》上连载了《盒子里的失落欢乐》。我们在上一篇介绍新正统文学的专栏里提到过《幻影都市》杂志，它是由日裔华人傅博创办的，是新正统文学运动萌芽时期最重要的基地之一，也培养出了很多优秀的年轻新正统作家，竹本健二就是其中之一。

竹本健二（1954-），1954年出生于兵库县相生市，东洋大学毕业。其1977年创作的处女作《盒中失落的快乐》受到多位著名作家的推荐，并在日本推理杂志《幻影城》上连载，被媒体和读者评价为“日本四大推理小说的终结篇”，对新正统推理小说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之后他陆续发表了多部推理小说、科幻小说、奇异故事，均获得极大好评。

但对于竹本健二来说，《幻影都市》只是一个平台，他作品的灵感和创作脉络完全承袭自导师中井秀夫。《盒中天堂》的故事情节与《献给虚空》十分相似，但“作品中作品”的运用更为极致。同样的人物、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的平行世界中有着不同的命运，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的界限被彻底打破，相互交织、融为一体。对于读者来说，《盒中天堂》的魔力，就像是把一个故事放在无数面相对的镜子里，明明是同一个故事，却在不同的镜子上映出新的模样，最后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才是原本的。

因为和《虚空献祭》很像又保留了自身的魔法，又是一部不可复制的推理小说，《盒中奇遇》从一开始就被定义为怪书来宣传，但和之前的“三部怪书”相比，在作者的资历和作品的厚度上还是有一定差距，所以有一段时间，这本书虽然被归类为怪书，但很难真正放在同一级别上。当然也有评论家直接把这四本书称为“四大怪书”，但在当时，好像现在的出版社宣传的是“中国的东野圭吾”和“第二个阿加莎·克里斯蒂”。《盒中奇遇》的“怪”确实有这个味道，但也仅仅是这个味道而已。

《迷失在盒子里的欢乐》，作者是竹本健二，陈迪译，新兴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

然而，当1987年新古典小说运动兴起时，《盒子里的失落之乐》的先锋性就显现出来了。由于它最接近新古典小说运动，这本书对许多新古典小说作家来说都是一本启蒙作品。事实上，四大名著的“奇怪”在新古典小说时代已经不那么奇怪了，因为侦探小说的范围和玩法早已被一批更富有想象力的作家开发到了某种程度。

极端学术作秀、冷门知识、疯狂梗……这些标签在新正统作品中十分常见，而《盒中迷踪》的结构化玩法、双线叙事、虚实结合也是不少新正统作品常见的布局套路。弓峰寻的《机甲馆的计数歌》、甘虎涛的《盒中迷踪》直接借鉴了《盒中迷踪》，类似玩法的作品还有很多。

我们回顾日本推理小说的四大名著，其实它们在同一个时代都是可圈可点的。在探索原创的阶段、社会主义盛行的年代，总有一两部“狂妄”的作品，耗尽了自己的浪漫想象与文学追求，不顾市场、不顾时代、甚至不顾读者的接受程度，畅所欲言。

随着新正统时代的到来，这种独特的“先锋派杰作”成为了主流。这也是为什么在 1977 年《盒子里的失落欢乐》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奇怪的书。原因很简单——因为到处都有奇怪的书。

那么，在这个新正统文学的时代，哪些作品会脱颖而出，被誉为“佳作中的佳作”呢?下期，我们将聊聊传说中的“五大新正统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