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虎：罪人子如何逆袭成为直隶总督？

古语有云“公庭雪霁”，意指雪停天晴，真相得以显露。但现实中，漫天飞雪与银装素裹自古便是掩饰真相甚至制造谜团的契机，否则推理小说中就不会有广为人知的“暴风雪山庄”模式了。而这篇叙诡笔记，所讲述的便是在清代多部笔记中记载的“雪中虎”，看似神秘莫测，实则细细品味，其中蕴含着深刻的寓意。

一、车笠之交：每年徒步万里遥

先来介绍一下故事的主角——方观承。

方观承，字遐谷，来自安徽桐城，乃清代雍乾时期之杰出大臣。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若稍加改编，便足以成为一部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电视剧。

人的命运，既受个人意志支配，又受天命安排，然而像方观承这般，一出生便握有最糟糕不过的牌局，可谓是极为罕见。略知清史之人，无不听闻《南山集》一案。康熙五十年，戴名世在《南山集》中引用了方孝标的《滇黔纪闻》中关于南明桂王事迹的记载，并使用了永历年号，因此招致杀身之祸，连带受牵连者达数百人之多，此案成为康熙年间最具影响力的文字狱之一。方观承的父亲方式济、祖父方登峄因涉案被贬至黑龙江边戍，家业顿时一落千丈。尽管方观承因年幼得以幸免流放，生活却陷入困境。《熙朝新语》记载，幸得南京清凉山寺一位僧人认为他非同寻常，时常资助，方才得以勉强度日。清代笔记《鹤征后录》中提到，少年方观承酷爱《楚辞》，却不禁心生感慨：“热爱《离骚》竟成不祥之兆。”换个视角来看，或许只有那些历经磨难的人，才能真正领略《离骚》中蕴含的深意。

《妙香室丛话》这部记载“雪中虎”事件的重要文献提到，方观承每年都会前往塞外省亲，他常常独自一人徒步，行程长达万里，这表明他每年都会步行到黑龙江去探望自己的父亲和祖父。《庸闲斋笔记》的作者陈其元曾记录了他高祖旉南公的一段奇特的经历，作为例证：“在雍正丁未年的会试中，他与仁和的沈椒园先生同乘一辆马车。”常见一少年随车行走，他显得与众不同，于是有人好奇地询问他。他自称是桐城方家的子弟，此行是为了探望远方的亲人，由于资金不足，只能选择徒步。旉南公和沈椒园认为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便邀请他一同上车。然而车厢空间有限，无法容纳三人，于是他们商议决定轮流两人乘车，另一人则步行。这样一共为那少年节省了六十里的路程。在依依不舍的告别时刻，他们互相表达了珍重的祝愿。二十年后，旉南公与沈椒园均跻身地方官行列，同赴京城朝觐，途中偶遇直隶总督的使者前来迎接，他们被诚挚邀请至节度使官邸进行会面。直隶总督位居封疆大吏之巅，地位显赫，权势滔天。他与他们二人级别悬殊，素未谋面，亦不知发生了何事。待见面之际，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总督竟曾是邀请他们同车的那位少年。三位好友握手相拥，热泪盈眶，共同回忆起当年张筵乐饮十日的美好时光，称之为“车笠之交”，此事一时传为佳话。

《庸闲斋笔记》

这段充满艰辛与波折的时光，虽然给方观承的心灵刻下了诸多伤痕，却也在无形中锤炼了他的意志。《庸闲斋笔记》中引用了方观承的自述：那是一个寒冷的年底，方观承衣衫褴褛，打算向亲戚家借些钱财，“刚到门口，仆人衣冠楚楚，正坐在门两旁的柱子上”。方观承犹豫着想要进入，却被人阻拦，他解释称是来投靠亲戚，但那些奴仆却怀疑他，认为他可能只是来讨钱的。方观承在犹豫了许久之后，最终还是没有进去。他在街巷中徘徊了很久，最后来到了卢家巷，只见巷门是南北交通要道，附近有屠户的店铺，市场上的商贩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这位屠夫在售卖肉品的同时，还要兼顾记账，结果显得手忙脚乱。而那些等待购肉的顾客，也因为等待时间过长而不断抱怨。在这种情况下，方观承主动提出帮助他进行记账：“我借用肆中的纸张和笔，放置在旁边。屠夫一边切肉，一边权衡重量，口中报数。我则挥笔疾书，不一会儿，已经更换了数十张纸。”屠夫笑着对他说：“你的记账速度竟然比我还快。”夜幕降临，屠户邀请他至家中共进晚餐，自称姓胡，倾听他述说生平，心中满是感慨，提及年底将至，生意日益繁忙，便建议他不妨在此处协助。自那日起，方观承便开始为胡屠户处理账目，晚间则将门板拆卸用作床铺，以草铺成垫褥，布料则当作被褥。到了除夕之夜，胡屠户夫妇摆设酒菜肉羹，与他一同欢度佳节，而在大年初一，更是赠予他一套崭新的衣裳：“一袭蓝布袍，一件新絮布袄。”贴身的内衣、棉裤，里外都修补得完好无损。一双手套、一双鞋子各备一双。”方观承心中充满感激，不停地鞠躬道谢，直到正月初五才告别离去。

二、伏一白虎：伽蓝神打来“急救热线”

《妙香室丛话》中有所记载，方观承在告别胡屠户之后，踏上了前往杭州的路途。抵达西湖之畔，他邂逅了一位相士。这位相士一见到方观承，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高声宣称：“贵人降临！”随即便断言他未来必将获得封爵和相位，官场运势将一路畅通。面对此言，方观承却笑着自嘲，称自己不过是“罪人之后”，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未曾拥有，又怎可能步入仕途呢？相士连声称“易如反掌”，遂赠银二十两助其赴京，并叮嘱道：“若日后你掌管陕甘，遇有总兵延误军机，须严惩不贷，务必小心应对。”方观承心中暗想，自己不过是个乞丐，竟要管理陕甘？不禁哑然失笑，然而又不想拂了相士的美意，于是启程前往京城。然而，抵达直隶时，却发现行李——连同那二十两银两——竟被盗一空。时值寒冬，方观承囊中羞涩，既饿又冷，无奈之下只得改道前往保定，意图向一位老友借得一些旅费。

抵达白河时，大雪纷飞，古寺旁有虎冻僵。清晨，僧人推开寺门，发现一只老虎正卧于雪地，不禁惊呼，急忙跑去找住持。住持出门一看，果见雪地中有一头老虎，毫无动静。他猜测这可能是一只死虎，于是上前仔细查看，“只见它僵硬地躺在雪中”，便赶紧将老虎从雪里挖出，扶进寺内，喂了汤药，经过一番努力，老虎才渐渐苏醒。

《妙香室丛话》

在《客窗闲话》一书中，吴炽昌对于此事的叙述充满了传奇色彩，该篇名为《某宫保》。虽然并未直接点明人物为方观承，但所述之事完全以他的生平为蓝本。书中提到方观承抵达保定，却发现旧友已迁往南方。他孤独无依，走访了数位同乡，却无人能提供资助。后来，他被引荐至藩署科房，负责抄录公文，每日所得不过数十钱，仅能勉强维持生计。数月之后，他不幸疟疾复发，而北方人普遍认为此病无法治愈，于是将他直接从藩署科房中驱逐出去。“正值大雪纷飞压在他身上，热气使得雪花融化，他醒来后恍然大悟，心中充满愤怒，遂向北进发。”抵达漕河（亦称白河）时，雪势愈发猛烈，“他迷失了方向，跌入河水中，身体僵硬无法起身。”河上有一座寺庙，寺庙中的老住持正围坐在炉火旁小憩，梦见伽蓝神对他说：“贵人正处于困境，速速前往相救。”老僧外出瞥见，河畔卧着一只白虎，定睛细瞧，方知那竟是一位乞丐。老僧心中忐忑，不知其生死，不敢轻易施救。回到屋内，刚躺下，便梦见伽蓝神怒容满面，斥责道：“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见死不救，灾祸将降临于你。”于是，老僧急忙将方观承从河中救起，脱去湿衣，用棉被温暖其身，喂以姜汤，使其苏醒。

《客窗闲话》

这两则文献中，《妙香室丛话》的可靠性显然更高，相对而言，《客窗闲话》中描述的元素更多是虚构的。我们看到衣衫褴褛的人躺在雪地里，从远处看去，确实宛如一只满身斑纹的老虎，然而，提及伽蓝神在梦中两次拨打120急救电话的情节，这恐怕只能算是小说家的想象了。

方观承获救之后，便在寺庙中逗留了一段时间，方才启程前往京城。据史料所载，起初他在东华门为生计而给人测字，一日，平郡王福彭偶然路过，见其招牌上的字迹颇具功底，便邀请他进府交谈——在此，不妨插入姚鼐在《惜抱轩文后集》中对方观承在困境中经历的记载与评价：“尽管处境艰难，但他在这期间，意志坚定，勤奋好学，对天下的利弊、人情风俗均有深入了解，最终成就了非凡的才华！”在与方观承的交谈中，福彭对其才华深感敬佩。出征准噶尔之际，他任命方观承为掌文书官。此后，福彭又将方观承推荐给了雍正皇帝。雍正皇帝下令以平民身份召见方观承，并赐予中书衔一同前往。在凯旋后，方观承凭借军功被正式任命为内阁中书。从此，他平步青云，事业蒸蒸日上。

《惜抱轩文后集》中提及，他在乾隆年间初期，先是被任命进入军机处，随后历经多次升迁，最终担任了吏部郎中的职务。此后，他离开中央，出任直隶清河道，又晋升为直隶布政使。不久，他又被提拔为浙江巡抚。到了乾隆十四年，他最终被授予直隶总督的职位。

三、十三廷寄：跟乾隆帝的“顶牛”

雍正与乾隆，在中国历史长河中，堪称杰出的政治人物；他们在选拔和任用人才时，特别强调实际能力的考量，常言道：“若无真本事，难以立足”。方观承之所以能迅速攀升至高位，除了他勤奋好学，不断深造之外，长期漂泊生涯中所积累的丰富经验，也转化为他治理国家的才能。《客窗闲话》中记载，他在严冬时节收留了流浪者，全省设立了留养局，使得民众免受饥寒之苦；同时，他还开辟了水田，疏通了河渠，建造了桥梁；起初北方人并不懂得种植棉花，他便聘请了南方男女来指导；此外，他还修缮了义仓，绘制了《义仓图》，将粮食储存于四乡，便于赈济。由此，上下安宁，街巷富足……这些点点滴滴，无不关乎民生，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青少年时期的艰难困苦对方观承的一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袁枚在其著作《小仓山房文集》中记载了方观承与乾隆帝之间的一次激烈争执，或许这从某个角度反映了方观承对穷人的深切同情。当时磁州发生叛乱，方观承上奏请求诛杀三人，绞死七人，然而乾隆帝怀疑他借此沽名钓誉，对他进行了严厉的责问，并在一夜之间连续下达了十三道严旨。古代若有人谋反作乱，那便犯下滔天大罪，一旦被剿灭，往往对叛乱者不辨善恶，滥施杀戮，被视为上策。然而方观承仅判处十人死刑，这让乾隆皇帝觉得他过于宽容，甚至有沽名钓誉之嫌，于是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指责。在他连续收到十三封朝廷的密令后，家人担忧皇帝的意图难以揣测，纷纷哭泣，但方观承却坚定地坚持自己的主张，与乾隆帝展开了激烈的争执。乾隆帝怒不可遏，下令将捕获的叛逆者直接押送至皇宫，交由九卿及军机大臣共同审理。表面上是对叛贼的审判，实则是对方观承的考验。然而，最终查明方观承审理案件严格遵循《大清律》，既无冤杀，亦无纵容，这让乾隆帝深感欣慰，“遂依从众议，自此对方观承越发器重”。

《小仓山房文集》

《妙香室丛话》中记载，方观承担任陕甘总督时，有一名总兵因违反军令理应被处斩，但他却设法为之辩护。这位总兵恰好是那位相士的儿子……这显然是为了使前文的情节更加完整，特意安排的这一幕，使得整个故事得以圆满。而真正的“结局”充满了哀伤，方观承在担任直隶布政司的职务后，回想起自己曾在那个无依无靠、生活困顿的年底，那位在艰难时刻收留自己共度新年的胡姓屠户，他总是怀着感激之情，想要报答这位恩人，于是派遣手下携带银两去寻找，并特别叮嘱，若是胡屠户愿意前来，便要备好车马，亲自到官署迎接。手下的寻访终于抵达胡屠户的住所，却惊讶地发现“胡氏夫妇早已离世”，听闻此事后，方观承悲痛万分，泪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雪中虎”的故事真实性不容置疑，因为在中国古代众多杰出名臣中，众多人都曾经历过贫困潦倒、饥寒交迫的困境。以康雍乾时期为例，有“落魄困顿，靠卖文为生”的高士奇，有“卧病在床，连续三天不生火”的鄂尔泰，有“整日不得一餐饱食”的钱陈群，有“家中无粮，靠双手劳作维持生计”的陆燿，还有“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甚至整日不食”的汪廷珍……他们都有过在雪中艰难求生的经历。从某种角度而言，他们的坚韧不拔、积极进取的意志，确实宛如被困于雪地却意志胜过百兽的雄虎，然而在古代的笔记记载中，人们却常常将“雪中虎”视为日后必将飞黄腾达的吉兆，这难道不是一种误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