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个网红沉珂：背后死而复生的离奇故事（2）

复活

沉珂从此不再跟所有通过网络结识的人往来。她被母亲送往国外的戒毒机构，有一年多的时间几乎不上网。回到国内后，她的生活又恢复到从前。这次她逃避现实的方式是网络游戏。她注册了一个新昵称叫「幽灵木偶偶」，为了招揽队友加入队伍，特意发布了一些个人照片。有玩家在游戏中质疑，这位女性外形颇具异域风情，容貌与昔日的沉珂极为相似，怀疑是否挪用了她的肖像，沉珂是否其实并未离世

这类疑问在七年期间断断续续出现，她每次都断然否认。她一方面希望完全摆脱过去的自己，仿佛「沉珂」消失后她就能迎来崭新的人生。另一方面源于恐惧，她担心自杀、自残等传闻会传到父亲耳中，总感觉并非父亲对我感到羞耻，而是极度害怕我爸知晓这些情况。每当有人问她究竟是不是沉珂，她就激烈地反驳：你们先祖长得像我，真是倒霉透顶。

偶尔也会情难自禁。2012年，账号“幽灵木偶偶”的微博突然收到前任韩弥可发来的私信，她首次向他人坦承自己就是沉珂。那时距离沉珂所谓“离世”已经过去四年，韩弥可始终能听到许多关于沉珂假死的流言，某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终究没能抑制住，给“幽灵木偶偶”的微博发送了一条探询私信。没过多久，回复就来了，仅是一个拥抱的符号。我直觉认为就是她，毕竟我们过去经常用那个表情，就是表示拥抱的，就像你在街上偶遇陌生人，对方突然热情拥抱你，那种情景，你肯定认得，对吧？所以肯定是她，内心会特别确定。她马上要了联系方式拨了过去，半小时里，对方毫无回应，她只能一直哭泣。两人相识已有十多年，据沉珂讲，她们相识的缘由是在同一个聊天室里进行音乐创作。韩弥可的叙述则有所不同，她表示自己实际上算是沉珂的仰慕者。高中时期，她初次在网上听到沉珂的歌曲，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渴望认识沉珂，并希望能够进行平等对话。由于对音乐几乎一无所知，韩弥可决定开始创作歌曲，她坦言自己做歌的唯一动机就是为了能够与沉珂交流。后来她跟许嵩合作过，也成为了拥有不少喜爱者的豆瓣音乐人。

沉珂很快察觉到她和韩弥可十分合得来。那时易珑静刚走，她情绪很不稳定。少女时代的韩弥可比沉珂更为孤僻，更加不善言辞。她们能够整夜开着QQ视频，给对方播放各自钟爱的歌曲，或者各自忙自己的事，一言不发。两人经常谈论音乐，讨论游戏，合力把跑跑卡丁车提升到顶级水平。但她们极少谈论实际生活，也从未有人提议相见，双方感情深厚，却一直没有确认恋爱关系。

偶尔韩弥可会向沉珂透露自己的情况，多数是在情绪即将失控的时候。她告诉沉珂，父母再次发生争执，她待在自己的房间哭到无法再忍，便去敲响父母房间的门，警告他们若再争吵一句，自己便会离家出走且永不返回。然而父母并未因此争吵或喧哗，他们选择沉默，彼此不再交流一句话。

我感觉自己十分怪异，只有沉珂或许能理解我，向其他人倾诉则毫无意义。他们大概会认为我在无谓地抱怨吧？你想想看，你在一所出色的大学就读，身体健全，没有任何缺陷，为何总是这样消极？

她却极少向旁人透露个人家世及过往经历，即便是韩弥可也不例外，多年来经商的父亲仅传授给她一条生存法则：世间每人皆有自己的要务缠身，无人有暇顾及你心绪起伏，况且难以预料他人内心如何评判你，又岂会不轻视你，何必再为自卑增添负担？不如自己记录在心。她听后深以为然。

韩弥可认为她们之间从未有过真正的相处，这样的亲密联系非一般人能够明白，两个同样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彼此间的距离可能极近也可能极远。自从从湖南那个小地方考到北京读大学，遭遇了极大的挫败感，韩弥可开始有了第一个女伴侣，但这段关系并不幸福，毕竟跟一个并非首选的对象在一起，自然不会快乐。她还向对方询问，如果我对你的感情始终无法超越对沉珂的喜欢，你是否能够容忍？

2008年春节，中国南方遭遇了少有的暴雪天气，电力供应出现严重问题，韩弥可全家被迫前往酒店过年，期间她一直无法上网。就在这个时候，沉珂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决定这样做之前，她注意到了韩弥可的QQ签名里有一段涉及韩当时女友的文字，沉珂通过QQ向韩弥可发送了一条信息，但韩弥可没有给予回应。这件事最终成为了压垮沉珂的最后一道防线。

2016年1月，北京， 《人物》记者向韩弥可讲述沉珂离世的前后细节。这个外表充满活力，前一分钟还在热情称赞餐厅里味道糟糕的牛排的女孩，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这是她初次了解到沉珂自缢当天的真实状况。

她跟我仿佛置身寒窑，彼此独处一室，你明白吗？我总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让她不再感到寒冷，可我也清楚自己同样冰冷，无法给予她更多温暖……她接连道出许多话语，几乎要哭出声来。根据履历显示，多数人会觉得韩弥是个性格外向的时髦年轻人，在餐饮企业担任中层职务，经常出入北京的酒吧和音乐活动，并且与美国籍女友感情稳定。然而此刻，多年来她拼命想要摆脱的旧我似乎再度浮现。

2008年伊始，韩弥可从沉珂离世的消息中备受打击，心情长期处于低谷，长达两季光阴几乎拒绝与人交流，常常独自落泪，生活状态十分糟糕。此后，她耗费数个寒暑探索自我疗愈的途径，尝试投身感情生活，全身心投入职业发展，大量研读心灵成长类读物，甚至刻意让自己变成活跃的社交达人。直到不久前，她终于完成了信仰上的重要转变，正式接受基督教信仰。神毫无保留地对她施以慈爱，不计前嫌地饶恕她，将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赐予她光明与欢愉，她已然康复——至少她自己深信不疑。

韩弥可是个例外，沉珂原本不想把过往经历告诉任何网友。2015年某天，她在论坛上发现一张照片，正是女儿瑶瑶的，这张照片她曾在「幽灵木偶偶」的微博上发布过。发帖者评论说孩子眼神阴郁。沉珂当年自残、吸毒、行为不检点，还用自杀博取关注，给很多年轻人带来负面影响。如今风头正劲，又添了个新潮人，真想瞧瞧她接下来会玩出什么花样。

残破不堪的年少岁月忽然涌上心头。2015年12月22日夜晚，许多人因一篇长文而纷纷议论：我是沉珂，多年后与大家重逢。

贯穿人生

拍摄工作与访问活动都已收尾，夜幕已经降临，雨已经持续了将近一整天。家庭佣人将晚餐送到了露台，沉珂一边用饭，一边浏览社交平台的信息。她直到午后才醒来，这是她当天吃到的第一顿饭。

这套住宅地处邵阳市核心地带的一个优质小区，周边繁华但内部幽静。沉珂在家中饲养了一只体态丰腴的猫咪，名叫「陈四」，它总爱蜷缩在她的脚踝附近，呼吸时发出很大的鼾声，沉珂常在阳台上静静地听着，一坐就是数个钟头。她手头共有三处此类档次的住宅，每处都聘请了一位家政人员负责日常维护和照看，至于她自己则依据当日的情绪状态来选择暂居的地点。她几乎从不外出，总是宅在家中上网、听音乐、玩电子游戏，有时会照看淘宝店铺和母亲所经营的一间药厂，多数时候作息混乱。

2012年，她同高中相识的男子结为夫妻，并诞下后代。男方家道殷实，对她当年那种难以捉摸的韵味情有独钟，多年未曾忘怀，婚后对她悉心呵护。每天夜里，男子都要硬拉她外出漫步，这成了她唯一的日常活动。他和沉珂的父亲从事同样的医药行业，然而他总会抽空回到家里陪伴她，尽管清楚她不喜欢外出，即便在休息日也坚持带她去海外观光。

从根本层面讲，身为配偶与母亲的头衔，并未让沉珂的生活产生显著转变。女儿呱呱坠地那一年，她丝毫感受不到为人母的滋味，孩子一降生便由他人照看，沉珂连一滴奶水也没喂过，坦言自己只是个“临时容器”。直到女儿开口说话，与她建立起首次沟通，她才开始逐渐萌生母亲的责任感，觉得这个幼小生命十分奇妙，需要用心去呵护。小姑娘现年四岁，日常在祖父母处居住，每隔十几天会有人将她接回同住数日。她很少主动联系女儿，并非关系疏远，而是孩子通常交谈片刻便觉不耐烦，她解释说，孩子不擅长抒发情感，这和她自己颇为相似。她经常向伴侣表达期望，希望女儿能拥有对方的性情，不要有丝毫自己的影子。

她的家人对她网上的形象和过去的经历完全不了解。去年12月22号那个晚上，沉珂发布完那条关于“中国首位网络名人沉珂，死而复生的经历”的长篇微博，就马上关掉了个人电脑和通讯手机。她不清楚这次一时的冲动会带来什么影响，担心那些不喜欢她的人会立刻集中攻击她，也害怕消息会传到父亲耳朵里。她吞下了三粒安眠药，晚上八点钟就跌跌撞撞地逃到床上躺下。

这一夜，一条长微博登上了微博热搜榜首，"幽灵木偶偶"的微博关注者数量从三十多万激增至一百五十多万。第二天一早，微博和用于淘宝店铺客服的微信同时被大量消息淹没，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当年究竟红到了什么程度。

她吸取了过去的经验，不想再承受类似「负面情绪」、「危害公共秩序」的批评，于是转而在平台上分享简短文字和冷嘲热讽。她的超过一百五十万的关注者感到欣慰，留言说珂姐，看到你如今这么开心我们感到宽慰。新闻界人士感到振奋，争相与她接触，意图将她塑造成一个鼓舞人心的案例，像是「乡村蜕变录，幡然醒悟之类的。」但沉珂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善者」。

生活好像往前进了，又好像没有。

最近一次和父亲联络是四年前，她拨通电话告知父亲，自己心仪的对象了，计划步入婚姻殿堂。父亲未加任何询问，简短回应了两个词，表示反对。他仅说了这两个字，我还没来得及进一步陈述，电话就被挂断了，我不明白那是什么含义。或许他已经不再视我为己出了吧。譬如说，我做的所有事情，在他看来，自从因为吸毒那件事让他明白之后，就都让他感到烦恼吧。

我感到十分困惑，现在的情况让我难以自处，不能说自己是病患，只是在艰难地适应这个环境，不断让许多基本认知让步，我尽力让自己过得还算可以，觉得凭什么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向你们宣告自己已经痊愈，这种转变我自己都缺乏足够的信心。我究竟是否痊愈，我情绪起伏不定，我至今仍这样，因此我不确定所有这些，我不想欺骗任何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晴天之下，无论日间或夜间，邵阳的街道上总能见到身着居家服的成人与孩童，沉珂对此景象颇为惊奇。她因此决断，要在这座见证她青春岁月的小城定居，永不再离去。她觉得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之中，整个世界都在陪伴她一同沉醉。她将三处居所中的私人房间悉数布置成深邃的暗色调，房间角落摆放着她十几岁开始创作歌曲时购置的第一支吉他。吉他已经坏了很多年，可是她不想买新的。

《人物》记者离开邵阳时，沉珂一直熬到清晨六点才睡着，因为出版社发来邀请，她决定重拾高中时期那部未完成的小说继续创作，这部小说的题目是《沉》，讲述的是她自己的青春期经历，可她如今二十九岁了，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反而被往昔的情绪重新卷入其中。她开始频繁饮酒,整夜不睡,沉迷于电子游戏,这种急于摆脱现状的迫切心情,与十九岁时并无二致。

假如某个人的少年时代是这样一段经历，那么这段经历或许会伴随她的一生。在那位主角的个人主页最显眼的位置，现在还留存着一句让她自己也感到不确定的话：彼此勉励着，共同去修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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