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巴金的三种价值观和两个遗愿
巴金出生于四川一个富裕家庭,幼年时留学法国,他最著名的小说有《家》、《春》、《秋》、《激流三部曲》,都是他年轻时写的。
很长一段时间,巴金的小说在台湾都是被禁的。国民党在文化管控上很厉害,当时在台湾能读的书,就只有梁实秋、林语堂、张爱玲的书,鲁迅、巴金、老舍的书是不能读的。有很多书台湾人知道很好,但是他们的作品在台湾却不能出版。当时台湾的出版社想出了很多奇怪的办法出版书籍。比如复旦大学学者刘大姐写了一本书叫《中国文学发展史》,台湾也要出版。怎么办?把“刘大姐”改成“刘太姐”,真是“点”改。当时台湾的年轻人读的都是“刘太姐”写的《中国文学发展史》。直到蒋经国时代,文化禁令才解禁。
1993年,我收到美国王德威教授的来信,请他写一篇文章,得知巴金小说在台湾已经解冻,远流书局要出版《巴金小说全集》。因为台湾人对巴金不熟悉,而且巴金写的是革命,所以主编王德威请人为每卷写序,让台湾人知道巴金的价值。
巴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三重意义。
第一,理想主义的政治思想。巴金最有趣的一个特点,就是他一生信奉“无政府主义”。很多人觉得“无政府主义”是一个贬义词,“无政府主义”不就是“反政府”吗?其实,“无政府主义”是一种非常崇高的理想,向往一种理想却不可能实现的人类社会:没有政府的道德,没有警察的秩序,没有军队的和平……因为西方人认为,绝对的权力使人腐败,人的善恶不取决于人本身,而取决于他是否拥有权力。
英国人霍布斯解释说,人类有两种本性。一种是绝对追求幸福,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绝对追求幸福的“本我”。但如果只有这种本性,人类就会陷入混乱,自相残杀,这是很可怕的。因此他说,人类很幸运还有第二种本能——对突然死亡的恐惧。第二种本能制约了第一种本能。为什么人们看到想要的东西,不立刻拿走呢?因为拿了就会受到惩罚。所以人们把暴力的权力交给国王和其他国家机器,让人们彼此之间不必使用暴力,反而会受到暴力的保护。这是政府最基本的理念。因此,无政府主义是无法实行的。
有趣的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政治地位最高的作家,除了郭沫若之外,就是巴金了。巴金去世时,是全国政协副主席。一个一生信奉无政府主义的人,最后却成为党和国家的领导人,这很是奇怪。
“理想主义”不同于“有理想”,每个人都有“理想”,但大多数人都希望这些理想能给自己带来好处,让自己幸福。如果这些理想无法实现,或者带来危害,就会放弃,会忍耐,会记在心里。什么是“理想主义”?有好处就信,没好处也信,甚至不怕牺牲地去信。这就是巴金。巴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无政府主义,一定程度上,共产社会实现了,就没有政府了,世界就统一了,这是他一生坚守的信条。
第二,把笔当枪使。青年巴金认为无政府主义是美好的,但是要实现理想,他要做很多事情,需要一些非常手段。这些手段很多是可怕的,比如除掉一个滥用权力的人。巴金当然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他更多的是把笔当枪使。无政府主义和革命文学是天壤之别,但把笔当枪使却是相通的。中国人的人生境界有三种:一是立德,二是立功,三是立言。巴金说他立言是因为他搞不了政治,立不了功。他从不掩饰他的作品是武器。巴金的政治观点是反对一切暴政的,很难说他是左派还是右派,但他的艺术观点却很功利。巴金公开主张文学技巧不重要,最高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 他的小说都是没有修饰的,没有象征手法,没有精心的布局,没有老舍、张爱玲那种语言的推敲和思考,也没有鲁迅、闻一多那种文本意象,巴金的文字就像白开水一样,简单而清澈,这是他的文学观造成的。
第三,是“青春抒情”。如果你从中学开始写作,第一个应该学习的人要么是冰心,要么是巴金。巴金曾这样解释为什么他要写《家》:
为了我的哥哥,为了我自己,为了那些被残酷折磨的兄弟姐妹们,我想写一本小说,我要为自己,为我这一代的年轻人控诉冤情,伸张正义……我还有十九年的人生,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我无忧无虑无话可说,我要把我的感受写出来,我要把我过去吞下的话语全部写下来,我要让我的哥哥睁开眼睛,让他看看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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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青春抒情体”。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呢?第一,“我”多,很直白。第二,很激昂,毫不掩饰自己的克制。十几岁的少年开始写日记,都是用这种方式。比如:
我忍耐,我挣扎,我反抗。我要改变我的生活,改变我的命运,我要帮助别人。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我的生命里,我积累了那么多的爱与恨。我答应了报社的写作要求,就是为了改变我的命运。……我活着,也在战斗。战斗的对象是高老头子和他所代表的体制,以及那些依靠这个体制作恶的人……我拿起笔从不深思熟虑,像往常一样快速地写字……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想控制。我用真实的面貌与读者见面,从不化妆。我向读者敞开心扉,我不想进入文坛。
这是典型的巴金作品。
巴金有一个特点:他会为同一本小说写很多篇序言和后记。他的书每次再版,出版人都会让巴金再写一篇序言,而他仍然有很多话要说。巴金喜欢反复解释小说的内容,比如:“我写作的时候,常常会情绪激动,有时我会放下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我会把刚写的句子大声朗读出来,有时我会叹息呻吟,流泪,有时我会愤怒,有时我会痛苦。”他还写过自己的写作状态。
巴金的“青春抒情风格”对中国现代文学和前几代年轻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巴金一生都抱着青春的革命心态——年轻的、新的是对的,旧的、旧的是错的,新的有权推翻旧的。最难得的是,巴金越老越坚持这种青春风格和革命心态。
文革之后,巴金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巴金晚年的地位越来越高,这是非常少见的。自从鲁迅以《狂人日记》开创新文学以来,他在文坛的地位一直很高。有的作家被人遗忘或忽视,后来却名声大噪,如张爱玲、钱钟书;有的作家在生前就名声大噪,但后世对其评价一般,如郭沫若;有的作家因为各种原因在文学史上过早去世,如老舍、沈从文、徐志摩;更多的作家晚年作品寥寥,靠过去的成就度日,如曹禺。相比较而言,巴金是一个非常少见的例子,他年轻时虽然有很多读者,但他的作品其实社会影响大于艺术价值;晚年的巴金在文坛的地位很高。他之所以受人尊敬,并不是因为他的小说,而是他晚期的散文《随想录》和《真情集》。 巴金是经历过文革之后能大胆发表意见、批判文革的老作家的代表,而艾青、曹禺、丁玲等人平反之后,很少在公开场合提及自己的过去。
巴金有两个著名的愿望,一个是建一个中国现代文学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在北京已经建好了,很大,藏书很多。巴金捐了很多书,现在还有很多其他作家的书也捐了进去。第二个愿望是建一个“文革博物馆”,至今还没有实现。
中国现代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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