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4期 | 刘震云:一日三秋(小说节选)
编者注
刘震云最新小说《一日三个秋天》将人生置于“欢笑与痛苦”之间,用一万个笑话揭示生命的严肃与轻松、瞬间与永恒。
一日三秋
刘震云
第一部:花儿娘
花二娘是个爱听笑话的人。人们问,花二娘,你是哪里人?花二娘说,王郎山。人们问,你去哪里?花二娘说,找笑话。人们问,你的眉毛上为何有霜?花二娘说,王郎山上有雪。花二娘胳膊上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像灯笼一样红的柿子。
花二娘并不在白天捉弄人,而是在晚上。
花二娘原本并不是延津人,她不远万里来到延津,就是为了在延津渡口等待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叫花二郎。可是等了三千多年,花二郎还是没有来。花二娘遇见谁就跟谁说,这是约好的事情。不知道是花二郎食言变心了,还是三千年来战乱不断,花二郎死在了路上。花二娘在渡口站累了,便坐在河边洗脚。她一边洗,一边说,水,你还是守信的,每天都按时来。水说,二娘,你昨天看到的不是我们,我们今天才到这儿来。花二娘叹息,幸好河水没有变,不然我就无处可去了。水说,二娘,水不一样了,河水也不一样了。 天空中飞过一行大雁,花二娘说,大雁,你还真是守时啊,去年走了,今年又准时回来了。大雁说,二娘,我们跟去年不是一队了,去年来的那队,早就死在南方了。宋徽宗年间,有几只鹤和雉鸡飞过,花二娘这才发现自己成了笑话。当天晚上,她突然变成了一座山,这座山就叫王郎山。
后来大家都明白了,花二娘不是人,而是石头,后来才变成山。石头就应该有铁石心肠,可花二娘却如此柔情。是柔情毁了花二娘。从宋朝到现在,一千年过去了。但因为三千年的思念和怨恨,花二娘却得了长生不老;不但长生不老,而且永葆青春;三千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像十七八岁一样漂亮。
也有人说,花二娘等人是因为等不及了才哭死的,复活之后,不忍流泪,想进人梦里听笑话。
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讲笑话的。花二娘到你梦里去找笑话,你不讲好笑话,不逗她笑,她不生气,就说“背我喝碗麻辣汤吧。”谁能背得起山?他一背花二娘,就被她压死了。或者,被笑话压死了。你把她逗笑了,她就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红柿子给你吃。
还有个花花公子,讲笑话讲得好,逗得花二娘哈哈大笑。笑完吃完柿子,两人本该就此分道扬镳,可花二娘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像是抹了胭脂一样,比平时更加漂亮。因为是梦,这个花花公子比平时胆子大,就调戏花二娘,想跟她做点下流的事。想用一块石头做这样的事,本身就是个笑话,花二娘又笑了,开心极了,就答应了这个男人。两人脱光衣服,身体一碰,男人瞬间就融化了,因为那种快感是人间无法比拟的。第二天早上,家人发现男人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已经死了。他们把他的尸体搬走的时候,床单上沾满了精液。他被带到医院检查,跟床单湿没关系,而是心肌梗塞。 当然,延津心肌梗塞的人也不一定都和花二娘有关,有的心肌梗塞就只是心肌梗塞而已。
又有一个胆子大的人讲了一个笑话,把花二娘逗笑了。然后就问,二娘,你总让人给你讲笑话,你也给我讲个笑话好吗?二娘刚才笑了,心情也不错,就说,好啊。然后就说,我最近改了家姓,“王郎山”从宋朝开始就叫这个,也该改了。有人问,你改成什么了?花二娘说,我就改了一个字,把“王”改成“王”,像一块石头,我看了三千多年,也该忘了他的孙子了。那人说,花二娘,这不对啊,嘴上说忘记了某人的人,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人的。花二娘说,那你觉得好笑不好笑?那人笑了。以后,花二娘就会主动问人,你给我讲笑话,要不要我也给你讲个笑话? 大家都知道她又要把“王”和“王”的故事讲出来,于是都说,二娘,你就别费心了。
还有人,不用长篇大论,一句话就能把花二娘逗笑,花二娘欣喜,真是人才,那就赏他两个红柿子,全家三年不说笑话,当然,这样的人才,三千年来也不多见。
也有人说,花二娘,世界那么大,你不要一直呆在延津,去别的地方吧。花二娘说,晚了,世界那么大,我也要出去,在它变成一座山之前,我可以离开延津,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座山,不管是“王郎山”还是“王郎山”,山都难以撼动,山也难以移动,我只能呆在延津;我不是呆在延津,我是被困在延津了;现在的形势,我只能呆在延津,看看延津外面的世界,或者呆在延津,忘记延津外面的世界。
因为有生命危险,大多数延津人,成年之后,每人都背下几个笑话,睡觉前背诵几遍,以防不测。这便是延津人幽默的来源。他们连晚上幽默,更何况是白天呢?也有大大咧咧的人,平日里不准备笑话,心想延津五十多万人口,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呢?人多势众,人大意了;就是因为这样,梦里突然出现了花二娘,这个人一瞬间丢了性命,谁让他大意了呢?
不是没有时间休息,逢年过节,花儿娘也让全体盐津人放假一天。端午节、中秋节、春节等,盐津人不用讲笑话,过节时盐津人很严肃,走在街上,人人都板着一张脸,相见时,冷冷对视,不是不友好,而是亲切的表现;冷淡就是亲切,严肃就是放松,这才是源头。
去年冬天,作者回老家探亲,梦中遇见了花二娘。花二娘还逼作者讲笑话,作者毫无防备,有些慌乱。急道:“离开延津后,人们往往把笑话当真了,笑话是笑话吗?”花二娘:比如?作者:有人说水中有月亮,有人拼命去抓……花二娘插话:老笑话了,不就是猴子抓月亮吗? 然后她皱着眉头说:“你别骗我,骗我就是骗你自己……”作者连忙解释道:“笑话是老套的,但后来有人说,会有人想去捉,你觉得好笑不好笑?”花二娘这回笑了,作者逃走了。爱爱除了感谢延津之外,还把笑话当真了,救了我一命。然后花二娘问要不要给我讲个笑话。我听说花二娘讲笑话是“看”和“忘”,也是老套的道理,于是说:“二娘别费心了。”唯一让我纳闷的是,如果有人讲了一个好笑话,花二娘会送他一个红柿子,但我讲完笑话后,花二娘却没有给我一个柿子吃;后来我想,也许我的笑话只是好听罢了,所以没让我去背山,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对我来说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在梦里我依稀记得花二娘
早上喝胡辣汤
一日如秋一季,一日苦短
泪水滴落在我的衣服上,我们彼此忘记了对方
…
(摘自《花城》2021年第4期)
刘震云,1958年5月出生,汉族,河南延津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故乡黄花》《故乡相处散漫》《故乡面条花》(四卷本)《废话多多》《手机》《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万句》《我不是潘金莲》《吃瓜时代的孩子》等;短篇小说《塔普》《新兵连》《部队》《一片鸡毛》《重温1942》等。2011年《一句顶万句》获茅盾文学奖。2018年获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语言,根据其作品改编的电影也在国际上斩获不少奖项。
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本站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