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笔下的峡谷小县,有着怎样独特的魅力?

2025-08-01 -

田耳。  作者供图

实际上,现在人们普遍明白,参与笔会或是出行旅行,并非为了抵达遥远的他乡,而是相互走访,你至我乡,我至你乡,就像串门一般。

我清楚记得,起初对旅行的憧憬并非如此,心中怀揣着对彼岸的向往,总渴望抵达一个遥远的他乡,那里或许能洗净我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琐屑情绪,让我瞬间获得全新的感悟,这无疑极具吸引力。那是一种八九十年代特有的心境,紧接着便跨入了新世纪的门槛,而新世纪的脚步也已然迈出了十六个春秋。当我们前往天峨,心中所想的更多是,那片土地是东西的故乡。由于我们与东西相识,因此前往那里就像是串门一般。一位游客翻阅着自驾游指南或是铺展着大幅的旅行路线图,发现桂西北和黔西南这一带全是山区,所辖的县名往往带有一种神秘而古老的感觉:天峨、凌云、乐业、南丹、大化、东兰、册亨、望谟、罗甸、安龙……想要领略这片片山水的皱褶,才能发现那些宁静祥和的县份。然而,游客们对于究竟前往何处,却感到有些迷茫。继续浏览各地的介绍,发现天峨这个小县城,曾孕育出一位声名显赫的作家,他的笔名竟也称作“东西”。尽管游客们可能未曾阅读过“东西”的著作,甚至他未曾涉猎过任何一部小说,然而他却觉得这颇具趣味,自然而然地,他坚信天峨是一个充满“东西”之地。于是,他驱车前往天峨……实际上,我们可以断定,这位游客此次的旅行轨迹,无形中增添了一抹人文的色彩。

天峨,一座坐落在峡谷中的小县城,我们选择在夜幕低垂时抵达。一番畅饮之后,我们得以安睡至破晓,随后乘车前往龙滩水电站。在这段旅程中,我们对峡谷的认知变得愈发深刻和清晰。县城规模不大,只需轻轻一踩油门便可驶出城外,沿着道路的延伸,峡谷的壮丽景色得以尽情展现。一条河流沿着道路一侧流淌,深邃且呈现出墨绿色,自然不会有波涛汹涌的声音。即便在炎炎夏日,依然清晰可见,两岸的高山长满了苍翠的树木。这些山并不特别高大,却密集地排列着,孤独而险峻地矗立,既不像张家界的石峰石柱那般,裸露无遗地展示自己。天峨的山峦宛如披着蓑衣的渔夫,在雨中捕鱼或是垂钓,山头聚集的云雾,仿佛戴上了斗笠。尽管这天阳光明媚,山形轮廓清晰,然而我沿途望去,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四五月份那种阴郁潮湿、雾气缭绕的景象。这实际上反映了我对西南山区整体风貌的认知,那里是一片灰暗的景象,构成了生命的本底色调;而阳光,似乎尴尬地存在着。

这道门由保安负责看守,而再往深处,则有一道门由携带武器的军人把守。街道依旧沿着河流延伸,仿佛永无止境,深入某个事物的核心。我目睹了一对男女身着紧身运动装,疾步奔跑锻炼身体。周围环境空旷无人,这让我心中涌起了一种奢华的感觉。在这漫长的道路上,唯有他们二人进行晨跑。路旁忽现一片孤零零的空地,一幢孤零零的楼房,心中不禁浮现出隐居的念头……隐居,历来是文人墨客的向往,退居深闺成一统,自然最好是饮食无忧、衣着自足。此地堪称绝佳,究竟谁有资格入住这栋独立的小楼?我心中暗想,或许是我?然而转念又问,真的可能是我吗?我深知,有些理想,终究不过是想想而已。也有好几次,身处绝美的风光之中,却觉得异常疲惫,正要陶醉于忘我之境,却是一个漫长的哈欠涌出,即便有同伴相伴,也依然难以抵挡这美景带来的孤独与凄凉之感。谈及隐居,我常常认为那其实是对孤独的一种态度,实则是在等待着一次次重返尘世,就像一次次重生。

水坝巍峨耸立,远观可见其雄伟;电站隐蔽于山洞之中,宛如踏入军事重地;坝上的水库宽广无垠,船只穿梭其间,人们多在船舱内休憩闲谈,偶尔抬头眺望窗外。船顶上,一群摄影发烧友捕捉了许多美景,然而这些照片很少在微信群里分享,因此难以窥见他人的见解。随后,我们又前往川洞河,乘坐竹筏穿越了一段昏暗的水洞,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仿佛踏入了一个神秘的世外桃源。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始终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段描绘,与眼前所见略有出入,然而在我脑海中,却无疑由此及彼地产生了联系。然而,川洞河的游览路径过于短暂,你或许还沉浸在前面的欢愉之中,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高潮已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游人之路,与渔人之路,哪曾合到一处?

踏上岸后,我们来到了不远的农家乐,那里早已摆满了农家菜肴,桌椅和周围环境都充满了浓郁的乡村气息。正值酷暑,用餐仿佛附赠了一场桑拿,我汗流浃背,同行的人却还在感叹,皮肤的光滑都是汗水滋养的结果。于是,大家纷纷起哄,让凡一平老师带头脱去衣物,此时正是光膀子畅饮、大口喝凉啤酒的时候。众人的期待之下,凡老师也该脱去那件汗湿的衣服,露出他那如弥勒佛般丰腴的肉体。即使老师偶尔表现得像少女般矜持,一场乡村的宴席也因为气温过高而提前落幕,众人纷纷躲进车内,通过讲几个笑话来帮助消化。

整个上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竟是偶尔瞥见龙滩坝底部。那时,一群鱼儿涌动而来,它们身姿轻盈,仿佛没有骨骼,漂浮在清澈的水中。

此外,那墨绿色的红水河在峡谷间蜿蜒流淌。午后时分,站在山顶的观景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条河流,它宛如一整块翡翠。有人用镜头捕捉了这一幕,照片中一线天的景色令人难以辨认河流的去向,仿佛这条河流是从天而降,直注大地。

这是一条完整的峡谷,从未让人像切香肠一样一段段切开。

我对“峡谷”一词怀有深厚的情感。在长达十年的无业生涯中,我从事过诸多奇特的工作,其中之一便是投身于家乡凤凰旅游业的蓬勃发展,担任了旅游策划的职务。当我接到一份关于“游罗江风景区”的文案时,我一眼便觉得其名称过于陈旧,缺乏吸引力,于是将其更名为“黑潭大峡谷”。然而,那时凤凰地区尚无任何一处名为“峡谷”的景点。老板对此表示疑问,询问我是否真的认为可以称之为峡谷,并质疑我的决定是否确凿无误。我提出两山之间夹着一条河流便构成了峡谷,这样的说法并无不妥。结果证明,那儿的生意确实兴旺了一段时间,店主也不禁感慨,若想骗人,还是得多读书。结果是,一条河流被人为分割成多段,游客只需花费十元便可游览完三里长的黑潭峡谷,紧接着又要支付十元才能进入下一阶段的飞水洞峡谷……而樱桃坳峡谷,就如同黄雀在后的局面。

昔日我坚信,若两座山峰之间夹着一条河流,那便称之为峡谷,你又能对我有何作为?然而,时至今日,我再也不敢如此断言。

次日的行程依旧匆忙,珍珠李只是刚刚披上了薄薄的白霜,还需等待十几天的积累才能充满糖分,届时入口的涩味将不复存在,但甜味也尚未显现,如此看来,我们似乎错过了最佳品尝时机。夜幕降临后的民俗表演并无特别之处,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压轴登场的蚂拐舞。一众少年赤裸着身体,身上绘满了图腾般的符号纹路,随之起舞,会翻跟头的并不多见,而要完整地完成一轮“大风车”的表演更是困难重重。不久之后,那些体型丰腴的少年已是汗如雨下,他们身上的墨迹逐渐扩散,蔓延成一片模糊。而那位身材瘦削的少年,身上的纹身却依旧清晰无损。不禁感叹如今生活水平的提升,连瘦蚂拐都变得罕见。想到自己,看完一场民俗表演后,反而更加迫切地想要瘦身。目前,健身问题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焦虑,使得这场民俗表演也带有了励志的作用,这恐怕是主办方未曾预料到的。

表演开始前,夜幕降临,表演场地旁举办了一场门板宴——不得不承认,我对这种门板宴(亦称长街宴)一直怀有顾虑。以前在故乡的文联工作时,单位曾组织门板宴以便省卫视拍摄新闻,需要我们动员亲友来凑齐百米长的餐桌。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好事,一边完成了工作任务,一边还能免费请客,于是打电话邀请了两位熟客。然而,当天菜肴数量不多,而且没有荤菜,导致大家吃得并不饱。无奈只得邀请友人另择一地,寻得另一家餐馆,点选两桌佳肴。因此,再次品尝门板宴,我心中不禁涌起诸多思绪。仅仅是将一排排长桌连接得更长,并不能称之为门板宴,其中的道理远非如此简单。门板宴实质上是一种具有仪式感的场合,与之相匹配的,还需展现出相应的仪式化行为。我们普遍认同,门板宴所能达到的巅峰比圆桌宴更为激烈,确实如此,要将门板宴推向高潮,需要更高的技艺,它的到来总是缓慢,我们难以轻易地期待。因此,如果没有众多擅长营造气氛的行家和擅长劝酒的达人,一场门板宴很可能变得冷清,早早地走向终结。

众人用过餐后稍作休息,便继续讨论下午的议题,话题转向了旅游。目睹一旁渐渐冷清的门板宴席,我心想,既然已经有了形式,那就必须要有充实的内容来支撑,来完成它。谈及旅游,这似乎可以解释许多问题。下午关于旅游的建议会议,与会者普遍持肯定态度,而此时三两好友的闲谈,却更显现出真实的情感。借助百香果酒的淡淡醉意,我感慨道,天峨若想在这众多县份中独树一帜,必然得施展独特手段,寻觅思维开阔的人才,创造出非凡的创意。如果没有奇思妙想、奇特招数和神来之笔,那便只能静候天赐良机,就像奇迹般地出现,比如说不定哪天东西老师又能摘得一枚诺贝尔奖牌,为故乡增添荣光。正如莫言,连老宅的杂草都被游客拔光,那场面是多么壮观。身旁站着一位眼含凄凉、对世事洞若观火的教师,他耐心地倾听我晦涩的表达,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那也不可啊!”我们彼此见解不一,涉及的是遥不可及的未来,根本无法展开辩论。我是否应该和他各下注一百元,静待事态的发展,看看谁的观点能够成为现实呢?

猛然间,我又在思考,若要发展旅游业,这样的县域究竟愿意投入多少成本?又期待着怎样的成效?……或许,换个名字?更改县名无疑是旅游宣传中最直接、最迅速的方式,正如中甸一夜之间更名为香格里拉。天峨这个名字固然不错,但缺乏特色。如今,游客们往往不愿提前做足功课,去了解自己真正想观赏的风景,他们更倾向于倾听那些简短而有力的宣传口号,因为这些口号越简洁有力,其效果就越显著。峡谷县如何?这念头一闪,我不禁自嘲起来。更改县名似乎太过荒唐,难道真要强迫数万人更改籍贯?为了发展旅游业,一个县的居民为了一个虚构的目标,又能承受多大的转变?

终究,停留不过短短两天,仅仅是匆匆一瞥,若要为旅游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实则必须深入当地,充分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当然,现今的旅游策划工作已经具备了严格的专业标准和数据依据,远非仅仅是几位文人学者的闲谈所能涵盖。

我正长年生活在人声鼎沸的旅游区,对此地因旅游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着深刻的体会。目前,我的家乡凤凰已经变成了最喧闹的县份,一到黄金周,连本地居民都不敢出门,生怕被汹涌的人潮裹挟,连走路都感到不自在。每当我前往其他县份,尤其是桂西北那些宁静的县份,我都能感受到回家的愉悦。那感觉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故乡,街道宽敞,人们的面容都洋溢着宁静与祥和。我已将天峨定位为必须再次造访的地点。未来,或许我独自一人,在城中的某家旅社安顿下来,享受晚睡晚起的闲适,用悠闲的目光注视着街头同样悠闲的人群。亦或是在黄昏时分,坐在阳台上,凝视着不远处陡峭的岩壁,眺望那更远处的深邃峡谷,以及翱翔在河面上的鸟群,心中想象着潜藏在水底的鱼群,尽情地感受一番,那如浮萍般漂泊无依的意味。

一番悠远的想象过后,我内心充满了期待。然而,这里的人们又是怎样的呢?在大多数情况下,主人和客人之间的情感,究竟怎样才能真正地融合在一起呢?

晚上准备休息时,警察段老突然来访,拉上了几位熟人一同去品尝夜宵。他身为天峨本地人,在此地居住已久,每当有客人到访,作为东道主的本能便会激发得格外强烈。在此之前,我只见过他一面,那时我们只是小酌了几杯。他叮嘱我来到天峨后一定要找他,我自然是一口答应。他身为刑警已有数十年,破获了众多案件,而我撰写罪案小说也有不少作品,两人可谓是志同道合,他期待着向我讲述自己的经历。落座后,老段依旧不时地责怪我失礼,既然已经到来,却未曾给他打电话。我只能找借口解释,称这次来时间紧迫,不愿打扰他人,打算以后找个合适的时间再访。老段紧紧抓住这个话题,想观察我接下来的表现,绝不能再欺骗他,如此等等。即便这只是客套,但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仍让我感到一阵温暖。这种淳朴的民风人情,仿佛被天峨的群山所环绕,无论外界世态如何冷漠,始终未曾减退。

此行即将结束,返回南宁不久,作协便催促我们上报深入生活的地点。年初,我们在作协接受了创作任务,依据规定,我们必须在区内各地挑选地点,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深入生活。我立刻想到了桂西北那连绵起伏的群山,便上报了几个打算前往的县份,当然,我也郑重地写上了天峨。一提到天峨,我才感到安心。

田耳,原名田永,来自湖南凤凰县。他目前担任广西大学的驻校作家。自1999年起,田耳开始创作小说,并于2000年着手发表作品。到目前为止,他的小说已在《人民文学》、《收获》、《中国作家》、《江南》、《钟山》、《芙蓉》、《天涯》等多家杂志上发表,累计超过六十篇,总字数达二百万字。这部小说频繁出现在各类选刊和年度选集中,并且荣获了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多个重要的文学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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