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长篇小说秦岭记连载（54）：村寨消失，太阳成孤独车轮？

编辑说明：本刊正在连载知名文学家贾平凹创作的长篇巨著《秦岭记》，这部作品是以秦岭为题的作者处女作，同时也是其创作的第十九部鸿篇巨制。这次，作家回到故乡秦岭，探寻了《山海经》《聊斋志异》等古籍里积淀的文化传承，描绘了秦岭的自然景象、风土人情、历史沿革，给读者呈现了一部倾注心血多年的秦岭地理著作，涵盖山川植被、动物种群、乡村聚落、人物传记。《秦岭记》采用随笔体例，记述了将近六十个秦岭相关故事。让我们共同走进这部鸿篇巨制，体会贾平凹描绘的秦岭山脉间潜藏的无数生命，感受溪流中回荡的细微声响，观察众多山谷沟壑间活跃的各种景象，包括自然物象、人间故事以及历史印记。

这并非某个人的品行缺陷，一定是整个村寨出了状况，从贪吃蔓延到好色，最终才明白是水质出了问题。

村子里确实有一处趵突泉，泉边房屋呈圆形环绕。老者站在山顶时，常感叹这是个车形，年轻人便胡思乱想：深山之中怎会有车？若真是车，那定是天神遗失，另个轮子便是太阳了。也许水在旋转时推动泉水涌出，像是个平面水车。如今泉水被视为祸害，村民决定不再饮用，要在村外另挖新井。挖井深达七十三丈，水车十分巨大，需要十二个人一起用力才能转动，村里就规定了固定的取水时段，若错过了这个时间去取水，就只能在整日里吃炒豆子。

半年过去，村落依旧平静，居民不再有贪念，眼睛看不清色彩，耳朵听不见声响，鼻子分辨不出味道。渐渐地，田里不再种香菜、葱、蒜、花椒和辣椒，后来也不种蔬菜，只种粮食。饮食变得极为单调，每天三餐都是面片，几乎想不起面粉还能做哪些食物。狐狸进村偷鸡，麝鹿蹲在村边摆弄肚皮，废弃的水池里长出虾，还出现了像婴儿啼哭的鲵鱼。人们变得懒惰时，生活就会陷入困顿，连煮面条都提不起精神，也不想吃了。起初是孩子们拒绝进食，大人们劝说他们，说不吃怎么维持生命呢！孩子们回答，吃是为了活着吗，宁可不要生命也不想付出那份力气。于是大人们还是强迫自己进食，把食物清洗干净，煮熟，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冬天寒冷，夏天吃完一碗饭浑身湿透。他们不明白以前为何那样贪吃，吃饭原来是多么繁重的体力消耗！也不好好享受食物了。村寨的人都失了腴美，卧于阳坡晒暖暖，怨这天长。

晚上，他们性生活的欲望更弱，怀孕的情况很少发生。年纪大的人责备年轻人：“为什么还不生个孩子呢，怎么延续后代呢？！”孩子们反问：“延续后代是怎么回事呢？！”这种事还需要教导吗，但是每天晚上听到孩子们房间里的安静，真恨他们不教不行，于是编造出男人的生殖器像鸟，女人的生殖器官像巢穴，要让鸟进入巢穴，进入后还要不停地让鸟出进几十次，几百次，询问鸟是否在巢穴里排泄了？孩子们立刻发怒了，指责按压腿部的动作重复数百次后皮肤都会感到痛苦，更不用说那种广泛的摩擦了！孩子们拒绝从事这项工作，老年人只能自己动手，不过内心也充满痛苦却无法诉说，真想不通以前为何会有那么大的热情呢！

后来他们察觉到，人们说话时，发笑时，进食时，干活时，嘴巴和鼻子竟然一直都在呼吸，想想看，每天每夜不停地吸气呼气，多么紧张，多么难受啊！怎么活这么久却完全没意识到呢？现在明白了，何必还要继续做这种荒唐的事情呢？如果停止呼吸，这个村子里的人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太白山某个向阳山谷里的村落就此湮没无踪，高悬的日头仿佛化作孑然的轮子。太白山麓间偶有旅人至此，望见疑似有人栖居的村舍，放眼望去尽是酷似人形的石料与木料。石块上布满青苔，随四时流转呈现绿黄红黑多种色彩，木料上则滋生着菌类。他回来之后著成数十万字的著作，声称发现了人的原始形态，说明女娲造人并非传说，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这些石头和木头就是女娲当年造人的初稿模型。他又进一步说明，人类是由石头和木头转化而来，一部分变成石头，一部分变成木头，虽然变成石头的说法缺乏证据，但变成木头的确有明确依据，因为他亲眼看到那些木头上并非长满木耳，而是栖息着蝴蝶，历史上不是庄子曾经化蝶吗？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化蝶了吗？这人遂成为人类学家。

小儿

“×俊！”

俊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没有回应，又弯下腰对着新堆起的土包哭泣；他转而觉得不妥，困惑地瞅着眼前这个孩子，甚至有些恼怒。

“×俊，你耳聋了吗？”

×俊又朝对方看了一眼，想要拿起地上的碎土块扔过去，最后却停住了手，那些碎土块在他蒲扇似的大手里被捏得粉碎。倘若不是×俊此刻内心痛苦万分，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没教养的小家伙！他声音哽咽着说道：

你离开得这么突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俗话说，一旦你意识到自己身体某个地方不适，那里就会感到疼痛；当你开始明白一个人的优点时，这个人就已经不在了。你真的已经离世了吗？可你的灵魂又去往何方？我真为没能好好珍惜我们的情谊而感到遗憾！昨天你还让我表演几个后空翻给你看，我说年纪大了，身体僵硬，做这种动作会引人发笑，所以我没有答应。此刻，我为你重新安葬了墓地，期待你的魂魄降临，我将使你腾空翻转！

俊果确实用肢体拂掉地面上的碎石，头部撞击地面后来了个旋转，那副身躯发出声响，仿佛快要散架了。

五岁的孩子发出清脆的笑声，圆胖的小手拍着几下手掌，喊道：“翻得真棒，翻得真棒，要不要再来一次？要！”×俊终于无法忍受，抬手用力将孩子推开了。

“×俊，你疯了，你敢打我？”

×俊吼道：“你是谁？谁是你爹？小王八羔子！”

“唉，×俊真的是认不得我了。”

×俊打骂中断了，他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确实不认识这个孩子，而且村里也从未有人见过这个孩子。

“我是×贵啊，狗日的！”

×俊感到十分意外，这个孩子竟然是×贵，×贵在世时，经常说“狗日的”，说话的声音和现在这个孩子完全一样。可这五岁的小孩怎么会是×贵呢？

“我真的是你×贵哥！”

×俊却还是摇摇头。

小孩讲，午后用餐后，他打算小憩片刻再去寻×俊品茗，便不脱衣物沉沉睡去。醒来时却觉得须换上新装前往，于是着手褪下身上旧袍。褪去一件，尚存一件；再脱一件，又见一件；竟至越脱越多，直至终了，方知自己原是孩童，方才那般魁梧身形实乃衣衫堆砌而成！此刻他猛然醒悟，往昔七十载光阴原是一场绵长的幻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