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谈莫须有,探讨小说实证与历史虚构?
倪湛舸由章静绘制,这位学者在芝加哥大学神学院获得宗教与文学博士学位,现在担任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的副教授,她当前的研究重点是网络玄幻小说如何捕捉并介入中国宗教与数字资本主义之间的相互影响,同时她还著有大量小说和诗集。最新出版的历史小说《莫须有》中,她的创作聚焦于南宋岳飞的蒙冤事件,通过岳云、赵构、秦桧、岳雷等不同角色的眼光,审视同一历史时期的诸多可能性,在既定的历史脉络中探究人物形象塑造的各种路径。她接受《上海书评》的采访,向我们讲述了她“破除神秘色彩、保留奇幻元素”的写作思想,同时倡议我们关注“小说”在成为故事性文本之前作为技巧性表达的功能,并且思考历史记述中必不可少的叙述成分和想象空间。
《莫须有》是倪湛舸的作品,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和世纪文景于2022年5月联合出版,全书共296页,定价49元。《说岳全传》广为流传,使得岳飞蒙冤的故事有了既定的讲述方式。您的这部小说,虽然依据基本历史真相进行创作,并非要推翻既有定论,那么重新叙述这段历史的用意何在?倪湛舸谈《莫须有》的写作历程,透露这部作品构思始于十余年前,坦言写作进度迟缓,期间甚至一度中断了非学术类文章的创作,导致这部作品历经漫长岁月才得以完成。我的工作重点是中国的宗教信仰和网路小说,常有人询问这两者与网路小说的关联,抱歉,若将网路小说界定为借助网路传播的商业小说,我的创作并不属于这个范畴,最初点燃我对岳飞故事兴趣的,是萨尔曼·拉什迪的小说《撒旦诗篇》,这部作品也是我博士论文中研究的诸多文本之一。拉什迪最近在纽约遭到刺杀,这让他早年的《撒旦诗篇》事件再次成为全球热议的焦点,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一历史事件,如果能够暂时忽略其中涉及的各方势力和复杂背景,拉什迪的本意在于对古兰经传统进行人性化的解读,试图将神话故事转化为历史记载,这种思路的形成,与当代基督教文化中流行的“消除神话色彩”的观念密切相关。西方与东方的文学创作里,不乏对耶稣形象进行再创作的情形,近代中国的文学界同样存在这类情况,众多文人墨客对本土的神话传说以及历史篇章进行了改写,其中鲁迅的《故事新编》最为引人注目,影响深远。上海同济大学有位名叫祝宇红的学者,她专门探究过近代中国的改写活动,在她的启发和协助下,我也曾撰写过一篇探讨重写耶稣事迹的学术论文。过去因为好奇,曾经系统梳理过关公与哪吒这些中国宗教人物的资料,由此也留意了岳飞传说的演变过程,发现最初的文献资料比较有限,相关的学术文章也不多,便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既然现成的文本资料匮乏,不如自己尝试创作一些。
记得从前在网上的一个社区里,有人谈论起岳飞和岳云的事,主要内容是,依据历史资料编排出来的情节跟《说岳全传》出入很大,那本书不过是宋元明清时期说书和戏剧里各种情节的拼凑。如果将《说岳全传》看作一种传说——在此我把传说暂且理解为“以讲述方式呈现的某种思想观念”——那么《莫须有》就是试图消除这种传说的尝试。现在有两个问题摆在面前:其一,所有讲述故事的方式都必然带有某种思想倾向,那么我重新讲述时,究竟想要表达的核心思想是什么?《说岳全传》的引导作用十分显著,人们通常了解的是忠诚和爱国,但在人间的家国情怀之外,还存在着神仙轮回、报应循环的宇宙观念,这就是那个时代宗教信仰的实际情况。审视、诘问乃至打破家国观念其实很简单,困难在于:当剔除了明清的宗教宇宙观体系之后,如果不想把当代民族国家的故事当作新的神话,又该如何重新构建意义,这是世俗化阶段出现的新课题,换言之,我们应当怎样面对和吸收存在本身缺乏根基的状态。小说中的主角岳云之所以让许多读者觉得是个失意的青年,正是因为他肩负了这个现代哲学层面的难题。
其次,若将神话视为具备非当代西方理性体系中超凡力量元素的单篇记述,我会依据文献资料与历史考证开展探讨,然而此举又引出新的挑战:若严格遵循经验主义原则,就必须确认,在古代中国社会,所谓超自然现象实为自然现象的构成,即便自然这一观念也仅在十九世纪才与西方现代思想产生关联。我们自然能够断言生死轮回之类的说法属于落后观念;然而此类观念与活动确是实际存在的,再进一步讲,超越当代西方科学思维界限的本体论和认知学说亦是实际存在的,不论在哪个时期。近些年众多历史研究者与人类研究者都在探讨所谓的超自然学问及其运用。菲利普·德斯科拉是法国一位人类学家,他在著作《超越自然和文化》中提出观点,认为除了西方现代自然主义,也就是科学理性之外,还存在其他认知方式,包括图腾主义、泛灵主义和类比主义。巴西人类学家爱德华多·维未洛斯·德·卡斯特罗,专门研究美洲印第安文化,他持有同样看法,以他为首的“本体论转向”主张世界原本就具有多重性。英国学者奈杰尔·斯瑞福特写了一篇有意思的文章,针对德斯科拉和维未洛斯·德·卡斯特罗的观点,他探讨的是现代资本主义的文化产业,运用了“军事-工业复合体”这一概念,并将其称作“安全-娱乐复合体”,这个复合体的职责是构建世界,当代资本主义制造出的,已不再仅仅是工业化时期的标准化产品,而是一系列完整的虚幻景象。这种观点有助于我们剖析当前的元宇宙现象,并且与我正在探讨的网络文学领域紧密相连。
那么,重新审视《莫须有》的创作,我为自己设定的宗旨是“破除虚妄、保留奇闻”,即舍弃固化的思想观念,却不能舍弃历史上实际存在过的各类“信仰”现象。然而这些现象在我的故事中已经无法为角色提供真实的引导和支撑,他们身处一个失去魔力的世界里,这是造成悲剧的起因之一。例如,金朝权贵完颜希尹的职位是巫师,称作珊蛮或萨满,然而他沟通神灵的本事,没能抵挡住严酷的权力倾轧。我编造的普通角色丁捷,是岳飞麾下杨幺的部属,传闻钟相、杨幺起事借助摩尼教来号召民众,就是那个所谓的“吃菜事魔”的摩尼教,不论你是神魔领袖,还是社会底层的小混混,都无法逃脱被历史车轮碾碎的结局。历史学家王曾瑜曾探讨过岳飞为何沉迷于占卜,他暗指此事颇为难堪,我却持有不同看法,认为这与当下借助海量信息进行预测并无二致。我时常观看流媒体平台依据数据制作的剧集,多数都质量平平,由此看来,算命不准的现象也就不足为奇,甚至可以接受。
书籍里蕴含着诸多涉及宗教秘闻的细节线索,例如岳云经历的种种奇异梦境,以及岳雷在七月十五日祭奠亡魂时延请法师设坛祈福的情节,此外还有我们十分关注的一个问题,赵构这一部分中出现的血姑、白姑、青姑这三个鬼怪形象,是否就是道教传说中的三尸神?这些与宗教神秘相关的成分,是否源自您在相关领域的深厚学识?
倪湛舸:他的硕士学习的是天主教体系的神学知识,之后在芝加哥大学神学院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的领域是宗教与文学,具体方向是现当代基督教观念和批评理论,完成博士学业后他开始将研究重心转向世俗化现象和后世俗思潮,目前他的主要工作聚焦于中国宗教和数字资本主义之间的相互影响,并以网络小说作为具体分析对象,这一学术轨迹可以概括为从基督教信仰到非西方中心主义,以及从精英文化到大众文化的转变过程。我觉得中国宗教是个极富吸引力的深奥领域,而我所关注的中国宗教,并非仅限于佛道儒或难以归类的民间信仰,也并非深奥的思想或繁复的仪式。宗教学近年强调信仰核心的独特性及身体实践的作用,我个人则更关注宗教领域包含的技术性知识,这些知识与现代科学理性相比,自然显得深奥难解。我要特别致谢提问者,由于“神秘”一词使用得十分友好,启蒙时代对于此类事物采取的是毫不留情地压制,大致就是扮演巫师的是欺诈者,信奉巫师的是愚昧者。若您有兴趣,可以对比一下《说岳全传》和新中国成立后的评书《岳飞传》,前书中的精怪元素在后者中被删减了。我在每部作品开篇都添加了独白——这是作家赵松先生的提议,我深表谢意——使得那些消失的神怪精魅重新现身,同时我的讲述中也反复提及各种传统或非传统的宗教典礼。
以岳云、岳雷及赵构的经历来说明吧。《说岳全传》中的岳云,是雷部正神转世而成,他的锤法并非通过刻苦修炼获得,而是源于梦境启示。这好比拥有人机通道,想要何种技艺都能轻易习得,我幼时读到此处,不禁心生向往。再读时,又发现岳云做梦的地点是在供奉南霁云和雷万春的小祠堂,为何选择这两位?这两位人物是安史之乱期间唐朝的将领,后来被民间宗教当作神明来敬奉,他们确实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因此相关的庙宇并非不正当的祭祀场所,是以色列学者夏维明对同济公和哪吒相关的明清时期通俗小说进行过研究,他指出这些作品中的神魔并非全然凭空捏造,而是与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信仰和仪式有着密切联系本博泽( Brose)探讨《西游记》中孙悟空与猪八戒形象演变的文章,遵循这一脉络,阅读起来颇为引人入胜。我本人今后打算认真研究《说岳全传》同清代宗教的关联性。
岳雷在《说岳全传》中最终取得扫北的胜利,这部作品确实属于令人愉悦的类型小说,然而在真实历史里,他年纪轻轻便客死流放之所,这种文学创作与历史事实的矛盾在这个角色身上表现得极为鲜明。书中记载岳雷借助道士的神奇法力击败金军,但在我的作品里,他只能求助于一个漂泊的道士举行祈福仪式,以此追思父亲和兄长,这也是我着力消除神魔色彩、保留精怪元素的一种尝试。赵构相关传说中所谓“三尸神”,其构思源自道教追求长生的说法,我以血姑、白姑、青姑这三个形象,分别比喻情欲、权欲以及对美的渴求。赵构的“斩三尸”,象征着帝王进行自我完善,他追求的是法国思想家朗西埃所言的“感觉的均分”,这既是政治运作,也是审美体验的共有。因此,“斩三尸”的历程,反映了赵构作为君主和艺术家的双重身份,逐步走向成熟的轨迹。那个所谓的“莫须有”案件里,秦桧原本只给岳云判了流放,后来赵构亲笔改成了死刑,我认为这体现了“感官分配”理论的最终确立,赵构借此达到了对各种欲望的绝对支配。在我看来,这种对“斩三尸”概念的重新阐释,实际上是一种语境的剥离和重塑,它脱离了内丹修炼的传统背景,转而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小说叙事场域。
您最近频繁阅读网络小说,但在《莫须有》这部作品中,似乎并未发现当下流行的修仙题材有明显体现,或者说这些元素可能以隐晦方式存在,您能否谈谈您的看法?
倪湛舸:眼下萦绕心头的疑问之一是:到底“小说”意味着什么?《莫须有》的创作不够大胆,深受西方现代小说范式的影响,依旧执着于角色的内心挖掘和文字的精心打磨;相比之下,网络流行文学反而更有意思,似乎回归了中国传统中“小说”的初始含义。就“精彩故事”这个特质而言,古代白话小说和现代网络文学一脉相承,我必须提出不同看法,着重指出作者“反映残酷现实”的道德责任。不过,古代白话小说和现代网络文学同样都有令我着迷之处,深入分析,那在于“故事”的真实性和非情节性。我们同时受到西方现代科学和美学观念的约束,既意识不到宗教(或者说迷信)在认知方面的作用,又把“小说”归结为“旨在教化或提供娱乐的虚构故事”。
最近我阅读了法国汉学家戴文琛( -Dastès)探讨明清小说中周公与桃花女争斗传说的论文。文中指出,1848年刊行的《阴阳斗异说传奇》附有一段古怪的开篇文字,这段文字似乎与正文内容格格不入,其来源竟是某部医学著作。这究竟是出版方弄错了,还是我们对“小说”这一类别的认知存在偏差?戴文琛希望我们注意,即便到了明清时期,那个虚构作品的教育意义和消遣价值已经颇为普遍,但“小说”依然能够传递工艺层面的学问。宋安德在其2016年著作《小说医学:早期近代中国的治疗、文学与大众知识》中,也提及过类似情形,有读者从《镜花缘》里搜寻药方,并且确实因此痊愈。
《汉书·艺文志》将书籍归类为六个门类:六艺之学、诸子百家、诗歌辞赋、军事著作、数术方技。小说家被归入“诸子”范畴,后来人们常将其归为经史子集中的子部。小说也被称作“史余”,原因是它源于小官收集的“市井传闻,琐碎言论”。对虚构和历史之间的关联,学界已有诸多探讨;尚需补充的是,文学创作或许并非总是以叙述为主,人们常将志怪故事视为小说的原始形式,然而志怪类作品多数仅是平铺直叙或解释说明,其核心目标未必在于讲述情节;在探讨此类问题时,王瑶曾对小说与方术的内在联系进行过深入剖析。小说或许为方士们提供了宣扬途径,或者更直接,仅是记载了种种奇异景象与事件,亦或是记录了各类方术法门的实际效用,自《搜神记》起,至《阅微草堂笔记》止,皆属此类。这些文字里确实能看到后世小说的雏形,不过换个角度想,它们其实和现代小说并不完全相同,为何创作不能从这些不同方向继续演进呢?
这些年我关注网文创作,常被人义愤填膺地诘问:这种作品文字粗鄙故事雷同形象单薄,值得欣赏吗?暂且不论评价是否带有成见,不妨换个角度思考:若不在乎文笔、叙事和角色刻画,读者图什么?显而易见,是追求刺激感。对此我表示认同。然而,除了提供感官刺激,网文还能提供什么价值?资本主义原本就惯于利用人的欲望谋取利益,如今追求知识和创新的冲动,难道不正是驱动资本扩张的核心动力吗?法国学者扬·穆利耶-布唐,一位研究认知资本主义的专家,提出了这个看法。我有一个想法尚不成熟,商业化的网络小说重新回归了“小说”原本承载技术性知识的本意,借助超现实的力量来回应数字时代的复魅,经由重新构想前现代的技术性知识来消解现代后期的技术性知识,这是我的理解。网络小说中,有两个类型我尤为关注,分别是修真类和盗墓类。前者又思考内丹,后者又凭借风水学问;内丹源自方技文化,风水归于数术归类,李零把方技称作 ,数术则是 ,那么有趣的对应出现了:媒体研究学者全喜卿(Wendy Chun)称生物科技和数码科技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双螺旋结构,这不就是方技和数术吗?因此网络文学并非仅仅反映了所谓“封建迷信”的“回潮现象”,它们真正的使命是回应当下的社会变革。诸如《走进修仙》《奥术神座》这类作品,都借助魔法体系来重新演绎科学发展的历程,它们的创作与阅读过程,构成了知识制造和传播的虚拟空间,而创作者和阅读者都成了不断自我完善的数字工作者。我的创作进度缓慢且质量不高,主要原因在于大量时间与精力被某种吸引人的事物占据,因此必须优先完成学术写作任务。
这部作品分别从岳云、赵构、秦桧、岳雷四个人的角度来叙述这桩冤案,其中岳云的视角占据了三篇的篇幅,您为何对他如此看重,又或者他的视角能为您提供最为广阔的创作天地?
倪湛舸:戏言罢了,并非我主动倾向岳云,而是他主动靠近我。身边有几个朋友热衷于展示命理。她们指出岳飞属甲木,性格刚正;秦桧属乙木,善于钻营;岳云属庚金,与我同命,因五行缺少木元素,因而对他们的故事产生共鸣,并且会自然地站在岳云立场思考。岳云身为武将,庚金气质刚毅洒脱很合适,却兼有文雅文昌的禀赋,要是弃武从文,必定学业超群,文章名扬四方。可事实上,他想法奇特不少,却对读书毫无兴趣,因此招致杀身之祸。我的朋友认为,像我这样的文人弱者(居然也是庚金命,说到底是个玩笑),或许就是岳云未曾经历过的另一种人生,或许正因如此,反而能把他过往的挣扎迷茫编造成故事。我同伴补充道,依据《三命通会》的记载,岳云的命格“能掌军政大权,享有显赫尊荣”,与实际状况形成鲜明对比,实在令人心酸。这种不甘也是促使我接近他的根本原因,毕竟所谓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彻底摧毁,让众人目睹。
为何岳云的视角会独占三篇,这体现了我小说创作的探索性尝试?回想个人成长期,阅读范围主要涵盖明清白话小说和欧美现代派作品,却鲜少接触十九、二十世纪的现实主义代表性著作。我的风格源自两个截然不同的源头,一方面是《七侠五义》《封神榜》《镜花缘》《说岳全传》以及《女仙外史》这类通俗读物,另一方面则是新小说、荒诞剧、“情境主义国际”和“垮掉的一代”这类怪异作品,前车之鉴令人警醒,中小学生确实需要建立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因此我勉强动笔写小说,只能按照常规方式运用后现代的方法和手段来处理原本通俗的题材,无法老实地叙述英雄的情节,必定要使用各种花哨的技巧,搞什么不可信的讲述者,多种叙事角度交织的复杂结构,甚至多重宇宙的构想。《莫须有》的前半部分不仅包含三个岳云的叙事视角,而是存在三种岳云的不同版本,分别对应着三个不同的“可能世界”。我的伙伴表示我生辰八字金气旺盛却缺少木元素,又恰好遇到水运当头,水势过猛木浮于水,我脑袋里天马行空的想法实在太多,读者们完全看不懂也不在乎,因此我写出来的东西必然存在缺陷。
您提及的岳云的三个角度,各自关联着三种不同的“可能世界”,这也是我们阅读时觉得奇妙和想要了解的原因,能否详细解释一下?
倪湛舸:这部小说集包含六个短篇故事,这些故事彼此间的联系与其说是互相促进,不如说是互相干扰,换句话说,每个短篇都是一个独立的“想象空间”,在文字特色、角色构建和故事发展上都有各自独特的差异。若认真审视,便可知《莫须有》所含六则故事于部分情节上彼此相悖,个人偏爱之角色张敌万,即张宪之子,于某个版本中远航海外,于另一版本里则与岳雷相似遭贬戍边,而在其余版本中竟未露面。另有一个更为显著的案例,《莫须有》开篇的三个篇章均由岳云以第一人称讲述,然而这三个叙述者各自塑造了不同的岳云形象,他们的性格与经历大不相同,我采用的语言手法也相去甚远。倘若再计入后续赵构、秦桧和岳雷的叙述部分,整部作品便呈现出六种迥异的叙事风格,对我而言,语言本身亦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手段。《莫须有》的表述极具舞台感,书中角色皆有其独特的谈吐特色,有的诙谐畅快,有的辞藻繁复而带忧郁,还有的朴实而思虑周详。为了塑造秦桧与赵构的内心独白,我特意深入研读了他们传世的文字,刻意效仿其遣词造句与行文气度,这可视为创作中的真实再现。然而,凭空捏造同样至关重要。“可能世界”这一概念源自叙事学理论,旨在剖析叙事作品内部所营造的境界。人们普遍觉得现实主义的文学就是不含神怪内容的作品,不过许多不涉及离奇事件的故事,依然会分析历史演变,或者仅仅展示情节发展的各种路径,例如影片《时空恋旅人》《猜火车》以及《回到未来》等等,更为显著的范例当然是知名科幻著作《高堡奇人》,作者菲利普·迪克构想出德日同盟战胜二战并控制美国的另一番历史。依照这个方向,我来阐述一下《莫须有》的书名含义,它本质上是一个元小说的标识,借助“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来暗示我们文学创作与现实生活的模糊界限。
用流行的话语来说,《莫须有》其实是一种跨维度构想,它表面上仍受制于经验主义的历史观,实际上却剖析了历史体系内存在的诸多变数,我分析小说时特别留意其非现实和非故事性成分,我撰写历史时却要突出故事性乃至虚构情节,法国思想家米歇尔·德·塞尔托与美国学者海登·怀特都曾探讨过历史与虚构的关联他们觉得所谓的真实涵盖了我们对于“实际出现”以及“或可出现”的如实描述。法国哲学家德勒兹还进行了更细致的划分:“或可”并非指代“实际存在”,而是指向“真实”,而“实际存在”则对应“潜在”。“或可”受到既定条件的约束,而“潜在”源于事物演变过程的不确定性。《莫须有》的想象空间在于“也许”:岳飞、岳云也许是什么样的人物,秦桧、赵构也许有过怎样的盘算,这些未知的变数让我着迷。不过我并不喜欢那种情节简单的作品。以往的《说岳全传》和如今的穿越故事往往设定清晰的善恶标准,并且能满足现实中无法获得的愿望,这就是所谓的“传奇”。我无法做到,也无意去做,我渴望做的是体恤和抚慰那些在现实/真实中挣扎的普通人,特别是那些被权力所忽视所伤害的个体。作为写作者,我无法赋予任何人特殊能力,即便在虚构的领域里;但我将尽力去构思,尽量去贴近他们的悲苦与无助,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质相同,隔着漫长岁月依然能够相互理解。有人曾提出疑问:为何要从事这种费力却收获不丰的工作?这种表达方式难以让一般读者结合自身境况进行共鸣,更无法带来所盼望的愉悦感。我早先上过“文学与伦理”这门课,当时阅读了英国作家兼哲学家艾丽丝·默多克的文章,核心观点是文学需要肩负起对现实保持忠诚的伦理使命,如今我想着重指出,这个现实并非等同于科学理性所划定的范围,也不能被简化为各种神话故事中的是非对错,所谓的现实涵盖了实际存在与真实层面的暴力、潜在的苦难以及可能的救赎。这是《莫须有》想要呈现的。
小说里,岳云同他爹岳飞之间的交情,挺是盘根错节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您觉得他们俩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关系又是个啥样儿的?
倪湛舸:此事见诸多人讨论,足见其重要性。我个人对此已思虑周全,但实际施行又是另一回事。目前我存在构思繁复却表述草率的问题。我所追求的,既非儒家强调的父子情深,也非弗洛伊德所谓“俄狄浦斯情结”所代表的争斗心态,而是超越各类固定模式的亲密互动。此处需论及生辰八字,我一位朋友表示,依据岳云的生辰八字分析,他与其父存在既亲密又紧张的互动,父亲性格执拗,儿子行为特异,然而他们之间又相互倚重,这种状况同我的创作构思颇为相似。据了解,创作《高堡奇人》的迪克在情节构思遇到困难时,会通过《易经》占卜寻求灵感,我对此深感遗憾,因为构思《莫须有》期间,本应请朋友推算主要角色的生辰八字,结果事后了解到的八字分析,竟然与我原先的推测十分相似。或许我朋友的行为与我写的小说有关,毕竟我的作品以历史为蓝本,其中人物的行为并非凭空捏造,对他们的心理和性格的推测也有一定的现实基础。
本学期我负责给大学低年级学生讲授“宗教与文学”这门课程。这门课程基本上每年都会开设,内容经常围绕超自然现象展开。丧尸题材的影视作品、吸血鬼题材的故事以及《美国众神》都曾作为课程主题。今年我选择带领学生观看制作的动画系列《爱死机》。该系列节目包含多个独立单元,分别探讨爱欲、死亡和机器人等议题,若将这些主题与宗教观念相结合,将会产生许多有趣的观点。我们最近了解了弗洛伊德与拉康是如何探讨割损情结的,也学习了关于基督教教义和浪漫情感起源的学术著作。同学们很清楚地看到,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主要针对的是异性恋男性,所谓的母亲情结与父亲情结学说,其适用范围存在明显的不足之处。我很荣幸能够向她们阐释女权主义和酷儿学说如何革新了精神分析,诚然,精神分析过于侧重文化符号及象征机制,早已遭受物质化思潮的挑战,不过我们仍须关注欲望主体的塑造,《莫须有》对历史人物的重新建构,也蕴含着同等的企图。创作中缺少正面女性形象是我的不足之处,不过我可以这样开解自己:若将女权思想和同性恋研究当作观察角度而非受个人经历的束缚,我们怎能不去重塑不同层面的男性互动呢?
这六卷书中,秦桧是个例外,他极其冷静,谋划能力极强,其他人物则似乎总被生死困扰,仿佛秦桧在精神层面最为脆弱,然而他们面对死亡的态度方式却各不相同,您认为这些人究竟持有怎样的生命看法呢
倪湛舸:先前讨论了情爱,现在要探讨死亡话题了,那么接下来要向人工智能提问吗?我的作品之中,秦桧与赵构大概属于同一派别,都是注重实际利益的实用主义者,他们都很精明,明白如何获取即时好处,根本不在乎身后会怎样。赵构和秦桧,一个代表情感层面的审美追求,一个象征工具层面的理性思维。赵构的决断力带着一种冷酷的特质,他的特殊地位让他有恃无恐,作为赵家唯一的继承人,所有人都必须围绕他重建国家,他的难处在于无法随心所欲,这种虚伪的“皇室后代”应当令人反感。秦桧则完全不同,他从未有过放肆的时候,我对他只有一个评价,那就是谨慎小心,时刻如临深渊。这个人是个精明能干的官吏,整天忙于处理各种公务,讲究方法,注重成效,对于是非对错看得很淡,对神灵鬼怪也缺乏兴趣,因此注定要在后来的民间故事里遭受惩罚。赵构并非庸碌无能的君主,秦桧也不是脸谱化的奸佞之徒,他们都有各自的无奈之处,他们体现出来的坏,并非单纯是个人道德缺陷,而是一种体制性的压迫。赵构的帝王地位,是这种暴力行为合理性的根基,也是其号召力的来源,而秦桧之所以沦为体制性暴力的执行者,与他完全被功利计算所支配密切相关,赵构沉溺于享乐,在他的经历中,纵情声色反而是他斩断情欲的方式秦桧表面上偏袒亲信,经常关照同党,然而此人重情义却异常冷酷,他一心只想着增强自身权势,守护个人好处,为此不惜抛弃准则,甚至可以牺牲别人的性命。
赵构和秦桧的反对派是岳家父子。岳飞显然信奉儒家的牺牲精神,在他看来,比肉体上的消亡更令人恐惧的是社会道德上的沦丧。岳云生来就是局外人,我在故事中编造了他听人讲故事时的模样,这其实也是他看待人生的姿态:只要有欢声笑语就立刻加入其中,毕竟人生短暂如同虚幻的梦境一场,先尽情享受当下的快乐;即便继续追逐喧嚣也无法驱散内心的孤寂,繁华终有消散的一刻,等到那个时刻,他反而显得十分淡然。人们常说他悲观,但正是这种悲观,却赋予了他超乎常人的韧性。他的父亲热衷于约束他,他却总爱违抗父亲,两人在最终却以不同方式,维护了动荡年代中情感的准则。父子二人如同相互映照的阴阳两极,分别代表了求生的意志和求死的欲望。转而思考我自己的困境,在逐渐褪去神秘色彩的现实面前,这部作品究竟要捕捉哪些核心?冯梦龙关于情义的箴言或许能提供启示:
世间若无情感,万物便不会生长。万物若无情感,无法形成循环往复。循环往复而不会消亡,正是因为情感永不消逝。世间万物皆为虚幻,唯有情感最为真切。有情感的人彼此疏远,无情无义的人反而亲近。无情与有情之间,差距无法衡量。我想要创立一个以情感为核心的教派,来教导所有生灵。子女对父母怀有情感,臣子对君主怀有情感。将这种道理推广到各种关系中,都是同样的道理。世间万物如同散落的铜钱,一条情感作为线索。铜钱被线索串联,遥远的地方也能成为伴侣。如果遭遇贼寇伤害等不幸,就会自我伤害情感。仿佛看见春日繁花盛开,心中充满喜悦之情。贼人绝迹,奸邪无处生发。佛祖又何曾慈悲,圣贤又何来仁义。若将情感之种铲除,天地也会变得昏暗无光。我生性情感丰富,世人却大多冷漠。渴望遇到有缘之人,一同探索佛法真谛。冯梦龙终究未能摆脱传统父子君臣的束缚,我希望能尝试突破,实践一种超越所有既定规则的广义酷儿文学创作,即便姿态不够完美,但至少已经尽力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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