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林深入剖析,带你领略纳博科夫短篇小说的魅力?

2025-10-13 -

刘佳林(澎湃新闻 蒋立冬绘)

澎湃新闻网发布消息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刘佳林长期研究纳博科夫,不仅撰写多篇相关研究文章,还出版有《纳博科夫的诗性世界》一书,同时翻译了纳博科夫的权威传记《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和《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出版的时候,《上海书评》访问了刘教授,他针对纳博科夫的作品,特别是短篇小说,进行了多方位的全面剖析,正如他所说的,“众多逼真鲜活的细节,和整体上的虚幻特质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纳博科夫作品的特别吸引力”,而纳博科夫本人对文学的非凡热忱和卓越的审美能力,“不仅构建了他个人的艺术天地,也奠定了他自己的文学脉络”。

《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

长久以来,文艺评论领域普遍认同:纳博科夫的创作中蕴含着显著的趣味性元素。通读新近面世的《纳博科夫短篇小说总集》,同时重温了这位作家的早期著作,我意识到,纳博科夫确实热衷于与阅读者进行各类互动,通过布置谜团供人们破解。您对于这个现象有何见解?

刘佳林提出,将艺术视作游戏并非纳博科夫的首创,不过他深化并拓展了这一观点。纳博科夫主张,文学的根本特质在于其游戏属性,所有杰出的文学创作都可被视为童话,是虚构的叙述。此外,艺术的游戏特质与神圣性同样重要。所谓神圣,指的是人类通过艺术能够凭借自身能力,成为名副其实的创造者。由此可见,艺术与我们精神层面的独立和自由息息相关。第三,读者介入其中。创作者编织文字、构思画面、建立联系、设计形式,他讲述时亦保持缄默,显露中又藏匿,因此纳博科夫指出,“卓越的小说真正的对抗并非角色与角色,而是作者与大众”,“我们无法阅读某本书,只能反复阅读同一本书”,阅读即为一种参与式的建构活动。

纳博科夫

文学往往被当作童话,这种看法容易让人误解,因为文学本质上是依靠想象构建的,所以无需过分在意所谓的精确度,然而纳博科夫却主张诗歌需要精准,科学需要热情,这两者应当和谐共存。他于《俄罗斯文学讲稿》里阐明:创作者基于个人目的构筑的天地,或许全然虚幻——诸如卡夫卡所描绘的领域抑或果戈理所呈现的境域——然而我们完全能够确立一个不容置疑的标准:对于接受者或观赏者而言,这个天地在其存在阶段务必显得真切可信。由此可见,具体情状乃纳博科夫创作中的核心构成。丰富的具体描绘,与整体上的虚幻色彩相融合,形成了纳博科夫作品的特殊吸引力。

曾经拜读过一篇题为《纳博科夫的文学观》的文章,文章指出,纳博科夫不赞成文学模仿现实生活,认为杰出的作品如同寓言故事,但他又十分重视细节的作用,欣赏虚构和想象。那么,这些观点具体是怎样在他的创作中,特别是在短篇小说里呈现出来的呢?

刘佳林认为,纳博科夫的创作中,早期的一些短篇作品带有或明或暗的童话色彩,他的首部短篇《木精灵》就运用了树精深夜造访的童话笔法;在《雷雨》里,先知以利亚因马车轮子掉落坠入人间庭院的情节,属于典型的童话叙事;而《一则童话》这个标题,直接点出了故事的童话属性。他的其他作品里,长篇小说《洛丽塔》和《爱达或爱欲》等,都暗藏着不少童话式的构造。

宛如假想园林中活跃着实在的蟾蜍,纳博科夫的寓言天地充斥着无数真切元素。《瓦内姐妹》(1951)堪称其英文短篇杰作。故事开篇,讲述者被檐角融化的冰柱所吸引,称水滴垂落间蕴含韵律,呈现变幻,似硬币戏法般引人入胜。他被接连融化的冰柱吸引着,遇见了D,由此得知辛西娅·瓦内离世的消息,接着又了解到D与辛西娅的妹妹西比尔之间曾有的师生关系,以及这段关系如何最终导致西比尔选择结束生命,同时还有叙述者与辛西娅过往的种种经历,整个故事显得极为真切,许许多多的细节让每一个画面都无可指摘。深冬黄昏的景象:垃圾箱盖面泛起的波纹,覆盖着深色顶端的积雪,停车计时器在湿润雪地留下影子,饭店招牌上琥珀色光芒被它映照后洒下的微红;西比尔的作业:硬质铅笔在纸张边缘刻出凹凸痕迹,墨迹沾染了唇膏色彩,存在标点符号,位置颠倒的记号;通灵仪式的场面:访客身上残留体温的外套,两面镜中弥漫的青灰色烟雾,面部闪耀着细密的光汗;整夜难眠的时刻:架子上放着可疑的小瓶,废纸箱某个纸卷发出轻微的声响,茶色纱帘透进微弱的晨曦等等。

小说结尾透露出这样的感悟:我发觉自己在梦境中无法捕捉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一片昏黄的云翳笼罩着,根本无法显现出任何明确的景象来。她那种笨拙的字母拼凑方式,那些充满哀愁的托词,以及她在沉默中与神灵沟通的本领——这些往昔的点滴片段,交织成一种波光粼粼的神秘氛围。所有的一切都仿佛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黄色之中,显得虚幻而不真切,让人感到恍惚迷惘。这段文字令人费解,断断续续,毫无头绪,字里行间都显露出笨拙,毫无章法,思绪完全混乱,支离破碎。它仿佛微风拂过水面,让原本平静如镜的客观环境变得不再平整,文字散发的波纹模糊了现实的轮廓,使得《瓦内姐妹》这部作品也失去了原本的清晰感。每个单词的首字母连起来就是:“由冰柱来自辛西娅,由计时器来自我西比尔”。文字游戏由此显露了真相,小说起始处的叙述者,实际上受到来自异界力量的支配,他的行动轨迹和记忆片段,都是往生者操纵的产物,他自信满满地描绘的现实,实则是他自己未察觉的另一个维度的反映,原本真切的世界逐渐远去,最终化作一个寓言。

有文学评论家提出,纳博科夫的短篇故事和其长篇巨著之间有着内在联系,您认为这个观点是否正确呢?

刘佳林:纳博科夫的短篇创作和其长篇巨著彼此联系紧密。具体可以从若干角度加以审视。

题材之间有相似之处。例如《洛丽塔》讲述中年男子喜欢年轻女孩的故事,而《一则童话》也有类似情节。另外《循环》的故事和《天资》也有联系,稍后会详细说明。

第二,核心议题的演变。纳博科夫创作中一个关键议题涉及时间与空间的相互作用,人们能否借助空间的反复造访达成时间的倒流。以《乔尔布归来》为例,一对新婚夫妇的蜜月之旅以女方触电身亡告终,男方继而构想循原路返回,最终在初次下榻的旅店与亡妻再度相遇,却遭遇幻灭。这一母题在《爱达或爱欲》《瞧,这些小丑!》等篇章里获得再度阐释。

第三,家族性格特征中的传承现象。纳博科夫笔下的典型角色,通常表现为举止笨拙、性情古怪、缺乏社交技巧却有着强烈执念,例如《棋局》里的国际象棋高手鲁仁、《普宁传》中的俄国学者普宁、《微光中的诗篇》里的老诗人谢德德。这些人物的早期版本,可见于短篇《巴赫曼狂想曲》中的音乐偏执者巴赫曼、《昆虫收藏家》里的皮尔格拉姆。第四,部分创作原为《天资》长篇的后续篇章,例如《极北之国》《单王》,后来却各自脱离,或者有了新的变化,最终形成了诸如《微暗的火》这类独立作品。

部分研究者认为,那些短篇故事既反映了作者的成熟历程,也深受恰科夫斯基、波宁等作家所体现的俄国文学脉络影响,能否请您就此阐述您的见解?

刘佳林谈到,纳博科夫同俄罗斯文学传统的联系是个颇具探讨价值的学术议题。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些滞留西欧的俄国知识分子就批评纳博科夫的著作缺乏“俄罗斯特色”。等到他于1940年移居美国并转用英文写作后,其作品的时代感与全球视野愈发突出,从而引发了更多关于他与俄罗斯文学渊源的讨论。纳博科夫创作的六十八个短篇故事里,有五十八个是在1940年以前用俄文完成的,许多篇章包含对俄罗斯的怀念以及俄国难民的生存状况,然而,与蒲宁等文人相比,他笔下那些描绘俄罗斯和俄国难民的作品,其“俄罗斯特色”好像并不突出。然而,通过研读《俄罗斯文学讲稿》,并考察其对《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翻译与评论,我们完全可以确认纳博科夫对俄国文学怀有深厚的热爱。

1904年,吉皮乌斯曾撰文分析过契诃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异同。她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体现了俄罗斯文学所特有的温情、灵性和人本关怀,而契诃夫则展现了面对死亡时的淡然、虚无以及漠然。俄国文学除了温暖人性的传统外,还并存着契诃夫所象征的那条脉络,而纳博科夫正是沿着契诃夫开拓的路径不断前行。在纳博科夫的《坚决的意见》一文中,他谈道,假如前往其他星球旅行,他会带上契诃夫的作品,现在看来,这番话就容易明白了。

《俄罗斯文学讲稿》

纳博科夫在十岁到十五岁这个阶段,已经广泛阅读了契诃夫的作品,我认为,纳博科夫对细节的浓厚兴趣和深刻理解,很大程度上源于契诃夫的熏陶。当纳博科夫解析《带小狗的女人》时,他阐述了契诃夫在细节处理上的独到手法。例如,古罗夫和安娜在剧院的楼梯上相拥,楼梯口却有两个少年正在抽烟依照惯常的现实主义文学模式,这属于角色窃听的场景,预示着情节的转折,例如流言的散布。然而在契诃夫的作品中,此类情节毫无价值。恰恰因为这类小事缺乏意义,它们反而更显关键,共同营造出这部作品独有的真实情境。(《俄罗斯文学讲稿》)纳博科夫采纳了这种写作手法,从前面对《瓦内姐妹》众多细节的剖析就能看出,他一方面饶有兴致地打磨这些细节,使它们显得极为真实,另一方面却不让它们介入故事进程,甚至借助带有戏谑意味的收尾来打破细节构建的真实感,从而赋予它们一种整体的虚幻色彩。

纳博科夫和契诃夫之间存在诸多精神层面的共通之处,他们既是文学创作者,也是医学从业者或鳞翅目昆虫研究专家,在科学探索与文学创作之间建立了桥梁。1888年,契诃夫在写给友人的信函中提及:“我们能够认知到,自然界包含着诸多元素,例如字母表中的a、b、c,音乐中的哆、来、咪、法、嗦,还存在着曲线、直线、圆形以及方形,并且呈现绿色、红色、蓝色的色彩特征。这些事物,在特定方式搭配时,能够形成一段乐曲、一首诗歌或一幅图画;类似基础化学成分,在特定方式搭配时,能够形成一棵树木、一块岩石或一片汪洋,但我们仅知晓它们经过组合,然而它们组合遵循的内在规律,却一直是个谜。精通科学方法论的人会直觉地察觉,一首乐曲与一棵树木存在某种内在联系,因为它们都是遵循着同样的固定而简明的规律而形成的。关键在于,这些规律究竟是什么。纳博科夫曾有过不同的阐释,他将自己的诗作与设计的象棋题目汇编成册,并且表示:“最终,这本书还收录了象棋,我无意为它们的存在表示歉意。”创作棋题需要具备与一切有分量的艺术作品相同的品质:原创性,想象力,精准度,均衡感,丰富性,以及巧妙的误导……棋题堪称象棋领域的佳作。”(《诗与棋题》)这表明,类似于契诃夫,纳博科夫同样重视科学、艺术、游戏三者间共有的融合规律,即诗意的本质,这既是更宏大的俄国文学脉络,也是所有文学脉络的根本。

长久以来,文艺领域仿佛显现出学理探讨与创作实践、作品构思与评论阐释的隔阂,由此引出了不少讥讽评者的段子。不过纳博科夫是个特例。他涉猎作品浩繁,多年在学术机构讲授文艺理论,深谙评论之道,同时还进行文学转换工作。依您之见,他在评论研究领域的倾注,如何作用于他的文学创作过程?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众多读者开始关注纳博科夫作为生物学者的背景同其文学创作之间的联系,尽管目前这种关注程度尚显不足,我个人认为,他对写作形式的重视,对细微之处的执着,都源于他钻研蝴蝶的浓厚兴趣,不知您对此有何见解?

刘佳林谈到,纳博科夫的写作实践与他的文学评论活动紧密相连,首先,他评论其他作家与作品的方法,为人们解读他自己的创作提供了参照,其次,他讲授文学的笔记,也透露了很多他构思过程中的细节。

于《俄罗斯文学讲稿》里,他指责屠格涅夫描写巴扎罗夫收集标本时,把“样本”与“种类”弄混了,后来这种谬误又在亨伯特身上重现。谈到《安娜·卡列尼娜》里的通灵现象,纳博科夫有如下见解:舞动的家具和幽灵的故事由来已久,可是这类新式演绎源自纽约州罗切斯特周边的海德思维勒小镇,一八四八年正是在此地记录了幽灵拍打桌面的声响,由福克斯姐妹借助距骨之类的解剖学发声工具完成。这表明,纳博科夫对于该议题进行了深入钻研,他在《眼睛》《微暗的火》以及先前探讨过的《瓦内姐妹》里,诸多涉及通灵现象的叙述都印证了这一点。尤为关键的是,从1951年至1952年期间讲授《堂吉诃德》时,纳博科夫发现了这部作品的历史编纂疑问,也就是关于小说创作者的真实身份,一位名为阿维兰尼达的作者撰写了《堂吉诃德》的续篇,这个版本的堂吉诃德故事,和塞万提斯所叙述的版本存在显著差异。这种想法显然给纳博科夫带来了灵感,他在1962年写成的《微暗的火》里,就使用了两位署名者——谢德与金波特,他们讲述的内容真伪难辨。

在所有作家之中,纳博科夫见识最为广博,还凭借对鳞翅目昆虫的钻研被誉为自然学者。他的学识范围极为宽广,在与同行探讨教堂玻璃上的宗教形象时,他接连列举出五十五位约翰的圣徒。他解释说,从圣彼得堡到喀琅施塔得开行的汽船始于1815年;当年涅瓦河解冻的日子是4月5日,比一般时间早了七天,不过比起有记载以来最早那次却迟了二十一天。哈佛大学文学系曾打算聘请一些学识渊博却不太符合常规学科框架的学者,纳博科夫得到不少同行的举荐,这说明他具备相当声誉。

他观察和研究蝴蝶时,特别留意伪装现象,曾计划撰写一部汇集所有动物界已知伪装案例的著作。他认为达尔文的自然选择与生存竞争学说无法说明伪装的极高水平相似性,从自然界中他感受到了自己在艺术创作里追寻的非功利性愉悦。这两种事物都体现着某种吸引力,这两种事物都像是一场让人沉醉且被迷惑的难以捉摸的游戏,正如《说吧,记忆》中所言。这可以看作是蝴蝶研究对他小说构思及写作产生的最深远影响。

我格外关注到,纳博科夫时常运用他自身极具分量的审美感知与价值判断,去重塑那些在文学传承及读者心目中早已稳固的文学符号,例如他在《尼古拉·果戈理》和《〈堂吉诃德〉讲稿》中的实践。他对《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翻译和注解工作,更是令我深为诧异。您对此有何看法?

刘佳林:纳博科夫不仅构筑了独特的艺术天地,还形成了专属的文学脉络,他对于诸多经典的解读,正是这种个性化脉络构建的体现。他认为果戈理并非写实派作者,其创作遍布诸多“次级境界”;他借助网球赛计分方式论证,桑丘与对手的交锋以和局告终;他着眼于《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时间序列”,指出有伴侣者的生命步调快于孑然一身者的生命步调。这些解读既令读者感到别致,也为自身创作奠定了能够凭借的文学根基。

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里写道:现成的艺术杰作本身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这个体系会随着新作的加入而有所改变,新作必须是真正具有创新性的。那个既有的体系在新生事物问世之前原本是圆满的,融入新元素后仍需维持圆满,整个体系就必须有所变通,哪怕改动极细微;所以每一件艺术创作对整体格局、布局和意义都要重新校准;这就是新旧之间的磨合过程。”(《艾略特诗学文集》)这种论断尚需补充,因为艾略特仅阐述了经典体系调整的一种可能性。纳博科夫通过创作新的作品,对经典秩序进行了革新,同时他对于经典的阐释也在调整这种秩序,因此他的文学成就具有双重意义。

纳博科夫译《叶甫盖尼·奥涅金》(四卷本)

纳博科夫译《叶甫盖尼·奥涅金》(两卷本)

纳博科夫认为,他接触文学的根本出发点源于他对文学的热忱,具体而言,这种热忱体现为从艺术的不朽特质以及个人非凡才华的层面去审视文学。《俄罗斯文学讲稿》中阐述了这一观点,我们可以通过考察他对《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翻译工作和评论来进一步说明。纳博科夫对这部译本的热情令人难以置信,他为此付出的心血,多到可以抵得上他写《洛丽塔》《微暗的火》和《爱达或爱欲》三本书的时间总和,他与文坛老友爱德蒙·威尔逊的矛盾,最终演变成决裂,起因正是这部诗体小说的翻译,他本人曾断言,后人会因《洛丽塔》以及他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上的成就而记住他的名字。

他翻译时坚持死板照搬原文,主要意图在于说明诗歌无法翻译成其他语言。他编写了一千二百多页的注释、评论和索引,把小说中涉及的语言和文化方面的问题,特别是普希金借鉴西欧文学的情况,都做了全面说明。他的注释与评论非常全面,力求详尽,想要说明以下看法:奥涅金并非所谓的“多余的人”类型,而是伟大诗人手中的木偶;《叶甫盖尼·奥涅金》并非“俄国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而是“文学的百科全书”;普希金并非那个时代的代言人,而是擅长玩弄文学技巧的魔术师。通过这样充满文采的解读,普希金这位俄罗斯文学奠基人,也变成了纳博科夫本人的文学引路人。

担任《纳博科夫传》翻译工作,您对这位作家的生平经历非常了解。围绕纳博科夫,有很多趣事在流传。比如他评价同时代的同行和以往的作家时,常常言辞尖锐不留情面,又比如他自幼接受优质外语教育,用英文创作对他是驾轻就熟的事情。您认为这些说法有多少可信度呢?

刘佳林认为,关于纳博科夫的诸多说法,仔细考察后多数符合实际,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理解他这种做法。他跟当下那些尖酸刻薄的评论家截然不同,那些人可以算作纳博科夫口中的“高雅迷”或者“庸人”。纳博科夫并非故作姿态,而是以非常严肃认真的心态来阐述看法。他热衷于揭破假象,剥去伪装,其目的在于消除邪恶,惩治无知,讽刺平庸与残忍——并且将至高无上的权力赋予善良、天赋和尊严(出自《坚决的意见》)。

他自幼受到优质的家庭熏陶,掌握英语之后才学会俄语,在剑桥大学完成学业,长期担任英语家庭教师。然而他真正用英语进行创作时,仍然显露出非母语者的诸多痕迹。他曾用英语撰写过一个自传片段,内容涉及他的童年与英国的联系,该片段的标题名为“It is me”。博伊德指出,“It is me”并非标准英语的“It’s me”,也非纯粹主义者所推崇的“It is I”。这表明,纳博科夫用英文创作并非易事,他卓越成就的背后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刻苦钻研,博伊德的《纳博科夫传》对此有详细记述。

《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

《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

您在之前的思南读书会活动里也说过,纳博科夫让您学会了怎样读书,提升了您的专注力和想象能力。我对这个看法很感兴趣,可以请您详细说说吗?

刘佳林:我想借助《循环》这篇短篇故事来回应这个问题。作品的开篇第一句是:“其次,他猛地迷上了俄罗斯。”这种在思考中途出现的写法让人感到意外,紧接着你发现,主角正在咖啡馆里追忆往昔。通篇看去,可以领会到,小说描绘了乡野学堂先生之子伊万与公爵千金塔尼娅之间懵懂的青春情愫,以及数载之后在巴黎的意外重逢。其中不乏引人入胜的片段,譬如丧偶的公爵夫人用脚趾拨弄鞋油布的一边,随后从下方抽出一把钥匙,又譬如塔尼娅将带有口红痕迹的烟头,丢弃在充当烟灰缸的贝壳容器里。结尾提及因诺肯季叶心神不宁,缘由不止一个:其一,塔尼娅依旧保持着昔日的风采,既迷人又刚毅。这句话促使我们回想起那个出人意料的开端,从而重新审视全文。反复阅读使故事焕发出新的光彩,赋予其更深层的含义,既是往昔记忆的深入探索,也是对世界更明晰认知的揭示。

反复阅读之后我们得知,主人公回忆的地点和时间都在变动,比如现在巴黎的咖啡馆,还有过去假期时的勒什诺,包括三四岁时对那个贵族庄园的印象,以及几年后听老农民讲述而形成的对先前记忆的更正等等。在这些层层交织的记忆之中,几个特别的时间节点有世纪之交、彼得堡的冬天,以及1914年勒什诺的夏天。这段叙事的核心在于1914年的那段情愫,从六月相识到八月相拥。接下来是转瞬即逝的1920年代,在众多名字里偶然得知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离世的消息。最后是1936年在巴黎重新浮现的记忆,与伯爵夫人相遇,又与已婚的塔尼娅重逢,咖啡馆中再度陷入往事的沉思……

隐藏的信息在幽暗与积尘中逐渐增多,这种增多源于我们留意小说众多细节并形成关联,反复阅读与思考促使我们融入人物过往,体悟到纳博科夫的匠心独运。早先的阅读体验常引导我们察觉,平民与贵族小姐的恋情中暗含着政治意味。伊诺肯季年轻时是激进的左翼分子,反对贵族阶层,对他父亲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的态度深恶痛绝;然而,他同时也不屑于平民百姓,既鄙视又渴望塔尼娅的生活方式。纳博科夫似乎对这类题材并不特别关注,他模糊了读者的判断,并将故事导向了俄罗斯文学的传统脉络。我们在《循环》里捕捉到了屠格涅夫《父与子》的意蕴,那个虚无主义者和平民知识分子巴扎罗夫也在假期造访贵族府邸,他对贵族和普通人同样抱有理性与感性的复杂心态,最后也卷入了与贵族女性安娜·奥金索夫的情感纠葛之中。

《循环》更是我们认识纳博科夫俄语长篇力作《天资》的桥梁。《循环》里模糊不清的主角在《天资》里得到了完整又充实的生命,流亡生涯和俄罗斯往事、科学探索和诗歌创作、个人天赋与文学传承、父子亲情与男女爱恋等等都得到了细致展现。《天资》运用首尾相接的结构,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整体,让读者获得持续不断的阅读感受,同时享受到丰富的艺术魅力。

纳博科夫曾言,生物自然演变进程中,假如猿类没有突发奇想,那么猿群或许将永远无法演化成人类。想象力作为人类发展历程中的关键才干,研读纳博科夫,即是维护人类尊荣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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