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茶馆》文本内外的多重意义与历史语境
2、从《丧歌》到《挽歌》:茶馆作为文化记忆。1956年8月,老舍在听取焦菊隐、曹禺等人的建议后,放弃了原先四幕六场的剧作《秦三兄弟》,而是以第一幕第二场茶馆里的戏为背景,创作了话剧《秦三兄弟》。《秦三兄弟》剧本选取了戊戌政变、辛亥革命、1927年大革命、1948年北京解放前夕四个典型的历史背景,以主人公秦伯仁“五十年革命教训”及其家庭变迁为主线,展现来之不易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意图是“教育后人,配合宪法的宣传和实施”。 33 如果说后来的《茶馆》“从侧面透露了一些政治新闻”,那么此前的《秦三兄弟》则是正面地描写了政治人物和革命进程。可见,对政治舞台上的高官“不熟悉”的老舍也试图“正面地描写他们的升迁与阻碍”。34 在大家的建议下,一向积极配合时事宣传的老舍,尽管知道这次“配合不了”,还是选择了自己熟悉的题材。此外,老舍还试图延续《龙须沟》的新旧对比模式,将解放后的茶馆带入自己的创作中。然而,50年代北京的大茶馆已经被取缔,生活体验的缺失,直接造成了老舍创作的困境。也是在别人的建议之下,担心“没有生活”的老舍当即决定放弃这种既有的创作模式。35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偶然事件导致了《茶馆》的诞生。
在创作《茶馆》的过程中,老舍在观点的选择上有自己的考量。与其说老舍是听从建议的,倒不如说老舍是在政治与文化双重要求的矛盾中作出的选择。这其实是一个逐渐摆脱政治束缚,转而遵循自我创作经验的写作过程。进入1949年后,老舍一直主张创作与时俱进的现代题材的作品,还亲自创作了《西望长安》《春花秋果》《全家福》《女店员》等多部剧作。老舍一方面渴望歌颂新社会的新人新事,另一方面又因生活经验的匮乏而感到力不从心。在《十年写作与生活》、《我的经历》、《题材与生活》、《谈现代题材》、《生活与阅读》等文章中,他多次提到自己几年来勤于现代题材的创作,但始终没有写出一部优秀作品。他自称虽然没有写出优秀作品,但并不灰心,也为自己的写作生活与社会生活的步调相一致而感到高兴。36他说自己“不甘弃新趋旧”,认为“复旧之物,虽有一定教育价值,但不如当下的人和事重要。昨天离明天不如今天离得近。我喜欢别人写的历史剧和革命回忆录,但我自己却乐于描写今天”37。但一系列失败的剧本也使老舍“深受题材和生活不符之苦”,认识到“题材如果符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就能写出好作品;如果题材不符合生活经验,就写不出好作品”。38在创作环境略有宽松的1957年,老舍在《自由和作家》一文中表达了与前后言论不一致的说法:每个人都应该写自己熟悉的东西。
我们不应该强迫自己去写那些我们不太了解的东西。写当今社会是好的,写历史题材也是好的。应该允许一个作家用他选择的方式去写他喜欢的东西。39老舍就是在这个时期写出了《茶馆》的剧本,用的是他熟悉的题材。其实,老舍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筹划写老北京的茶馆了。40正如他自己所说,《茶馆》中的人物好像是他早就预料到的。41对老舍来说,老北京的茶馆,那些消失了多年的老人、老故事,早已融入到他个人的生活中。老舍在谈到《茶馆》的创作时写道:我比较好的作品,也只能产生一时的冲击,情况变了之后就没有什么用了。是的,产生一时的冲击是好的,但是,不如今天和明天产生冲击。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作品不能算作伟大的作品,我们伟大的时代应该产生伟大的作品。42言外之意是,老舍清楚地知道自己写新人新事不过是应景之作,他暗暗期待着《茶馆》能成为经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人建议“以康顺子的经历、康大力参加革命为主旋律,发展剧情”,但老舍断然拒绝。周恩来提出把《茶馆》的历史背景改为比较典型的辛亥革命、五四运动、1927年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老舍也沉默地拒绝了。对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第二次排演《茶馆》时加的那条“红线”,老舍更是无话可说。
43老舍虽然热衷于新社会的政治宣传,但他也明白“作家如果在作品中简单片面地强调政治,看不到基于生活体验写作的重要性,作品自然会受到损害:充斥着千篇一律的概念和干巴巴的公式化”。44因此,面对这些关于如何提高《茶馆》革命性、政治性的意见,一向乐于接受意见的老舍却选择了一反常态地拒绝。据饰演常四爷的演员郑荣介绍,老舍曾说“茶馆要表演文化”。45事实上,对于《茶馆》,老舍不仅表达了“葬送三个时代”的政治意图,还隐含着重现老北京的文化诉求。茶馆是典型的老北京市民生活环境,从高官到街头小贩、地痞流氓,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正如老舍在剧本中写道:几十年前,每个城市至少有一家茶馆。这里售卖茶叶,也卖一些简单的小吃和米饭。爱鸟人士每天带着画眉鸟、黄鸦散步后,会来这里歇脚、喝茶、听鸟鸣叫……这里真是一个重要的地方,也算是一个文化交流的场所。焦菊隐导演《茶馆》时,注重营造茶馆的氛围,强调用舞台上的生活吸引观众。46因此,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茶馆》的呈现,就像一幅真实再现了昔日茶馆生活的民间画卷,散发着浓浓的老北京文化气息。然而,茶馆传统的市民文化属性,注定了它与革命意识形态格格不入。
政治事件一旦被大众的话语冲淡,其革命性也就被世俗性所玷污。面对“用康顺子的经历、康大力参加革命作为主旋律来发展剧情”等建议,老舍的回答是“如果固守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还没被别人占据就倒塌了”。47老舍知道,老北京的茶馆作为公众活动的公共空间,不可能改造成无产阶级革命的活动中心。这样的老北京文化,不仅不符合革命历史的叙事,也不符合新政权的城市建设工作。1949年,北京被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新首都,在新政权的领导下,这座城市告别过去,开始了大刀阔斧的变革。在由“消费之城”向“生产之城”转变的号召下,老北京的遛鸟、茶馆等休闲娱乐活动被禁止。48 “曾经遍布全城的茶馆,终于退出了市民的日常生活,成为旧社会的象征,与蓬勃的社会主义生活格格不入。”49 1960年,《人民日报》刊登的《新北京和北京人》一文提到:在社会主义新北京,“那些在公园里打鸟、泡茶馆、在天桥上剥削人民的‘六虎’、‘四大豪杰’等社会渣滓,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50 显然,社会主义建设是决不允许泡茶馆这种封建陋习存在的。可以说,茶馆的传统市民文化属性与当时新政权的意识形态取向存在着天然的矛盾,这直接造成了老舍的政治意图与文化诉求的错位。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茶馆》的文化内涵和文化价值势必被遮蔽。1979年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意识形态话语的引导下,《茶馆》的主题解读局限于“埋葬三个时代”。但老舍对《茶馆》的文化诉求,使得它不再是一个诉诸政治表达的单一文本。随着形势的变化,人们对《茶馆》的关注开始从政治性转向文化性。1980年《茶馆》在欧洲演出时,因展现“中国人古老的文化传统”和“中国风”,而受到广泛欢迎,这意味着它的文化意义开始浮现。51进入新时代,人们开始反思历史,重新认识传统,“老北京”的话题又回到了这座城市。80年代,京派文学蓬勃发展,对于老北京的历史记忆和传统文化,人们也开始从政治批判转向文化审美。正如王一川所说:“随着对‘文革’的政治反思迅速深入到对中国更为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传统的审美反思,对日渐没落的旧都北京风貌的探寻和追求,成为林斤兰、邓友梅、刘绍棠、汪曾祺、韩少华、陈建功等长期定居北京的作家们的自觉选择。”52老舍被追溯为这种京派文学的奠基人。此时,作为京派戏剧经典作品的《茶馆》的文化性质更加凸显。尤其是随着城市现代化的推进,老北京的城市面貌和市民的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正逐渐消失。
1999年,林兆华重新上演《茶馆》。最明显的变化是在舞台设计上,把茶馆门前的街景搬上了舞台。目的是为了更充分地展示北京的历史风貌,营造出更加深厚的历史气息和文化氛围。53在全球化时代,面对城市同质化的威胁,老北京的文化记忆可以用来展现城市的独特性,延续人们的城市身份。在老北京记忆已经淡化的今天,《茶馆》甚至承担起了一个民族、一个城市的文化记忆的保存和展示的功能。正是因为舞台上充满了北京文化的气息,才只有擅长“京味”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才能演好《茶馆》。 20世纪90年代末,陈思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中指出,作为中国当代戏剧舞台上的领军巨作,《茶馆》的突出特点在于“作家在契合时代‘俗名’的同时,调动了丰富的生活资源,展现了一幅旧北京社会的浮世绘”54。可见,被重写的文学史开始肯定《茶馆》的文化意义。进入21世纪,有学者对以往的丧歌主题进行了直接质疑,认为“与其说《茶馆》的主题是‘埋葬三个时代’,不如说《茶馆》的主题是纪念被旧时代埋葬的美好事物”55。近年来,有文章将“埋葬三个时代”视为《茶馆》的外在文本,指出其深层的底层文本是“对一种逝去的文化的哀悼”,而《茶馆》之所以能经久不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种文化。
56 另一篇文章直言,《茶馆》的经典性“更多的是因为显性政治主题背后隐藏着无形的文化意蕴”57。可见,曾经在特定历史语境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政治意义逐渐衰落,而《茶馆》本身的文化意义却日益受到重视。一方面,在宽松的文化环境下,意识形态话语的权威性逐渐衰落,另一方面,在现代化进程中,城市文化记忆的需求逐渐上升。因此,对《茶馆》经典意义的解读呈现出文化意义压倒政治意义的趋势。建构主义的经典化理论倾向于认为经典的生成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建构过程,不同历史时期的政治意识形态、文化权力、市场取向等外部因素及其变化,都可以参与和影响经典的生成。回顾《茶馆》的历史命运及其经典化过程,我们可以看到,作为当代艺术经典,《茶馆》的解读和评价尤其受到时代文化环境的影响。 《茶馆》的艺术成就自然毋庸置疑,但1979年之后《茶馆》的迅速经典化,首先得益于政治权力的选择与推动。从意识形态策略的角度看,鲜明的政治主题与在新时代历史语境中可解读的多重政治意义共同建构了《茶馆》的经典地位。但后来的《茶馆》经典化,却往往将老舍的政治意图理解为表面的表象,而将其经典地位建立在对其文化内涵的肯定之上。《茶馆》的政治性显而易见,但在政治权力话语弱化之后,其文化性超越了旧有的政治话语,赋予了《茶馆》重要的意义,从而共同促成了《茶馆》在当代的经典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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