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模因”吞噬我们的语言

2024-08-23 -

今年1月,豆瓣用户“胡桃(讨厌学习)”创建了一个名为“失语症患者互助联盟”的豆瓣群。她最初只是因为“三分钟热度”想“建个群自己玩”,但创建以来,群规模迅速扩大。截至2021年8月1日,这里已经聚集了“失语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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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截图

现代医学中,病理性失语症又称“获得性语言障碍”,是指与语言功能有关的脑组织受到损害,导致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下降。

与生理性病变导致的失语症不同,失语症患者所经历的“失语症”更像是一种社会疾病。在“失语症互助联盟”成立之前,就已有人关注到这一现象:2019年,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对2002名受访者的调查显示,76.5%的受访者感觉自己的语言能力越来越差。受访者认为语言能力差的表现是几乎不会说诗(61.9%)、不会使用复杂的修辞手法(57.6%)。

相比于“引用诗词、使用复杂修辞”,失语症患者失去的能力更为基础。豆瓣群成员杨润将其概括为“茶壶煮饺子,但壶里却没有水”。失语症互助联盟群简介中写道:“长期以来,作为倾听者和旁观者,我们渐渐忘记了如何组织词语的逻辑,如何清晰地用词语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观点。”

丢失的

2021年伊始,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张小文只能说“无语”、“太离谱”、“太离谱”等,脱口而出这些话时,她常常心里不舒服:“还有很多其他的选择,不应该这样。”

她形容自己是一个“情绪化、话多”的人。大二时,她和朋友一起做公众号:“那时候效率很高,一周写三篇不成问题。”她擅长写书评、影评,但三年多后,她的写作能力却大不如前,“坐在电脑前很久也写不出几个字”。朋友说,她以前写的东西可读性很好,问她为什么不重新拿起笔。她觉得很累、很焦虑、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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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特殊标注外,以下图片均来自视觉中国

回想起来,张小文很早就感觉自己有“失语症”的迹象。

张小文是一名追星族,她的偶像是一名音乐人。在粉丝圈里,她通常是偶像新歌热评的写手。去年偶像新专辑发布时,她照常打开文档编辑器,但写了几句就卡住了。当时她把原因归结为“缺乏共鸣”,因为歌曲讲的是暧昧,而她正处于心碎期。

“现在想想,可能那时候我根本就写不出来,”她顿了顿,“其实我只是放弃了自己,文案的事想不起来,也不想去想。”

王怡对于写作更加苦恼,因为这是她的职业。

2020年秋天,王怡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做文案。入职不久,她就需要编辑一位医生的微博文案。文案本该体现医生救治疑难病人时的冷静,以及担当医生责任的决心,但在她手里,文字却显得力不从心:“我不吃,只有那些‘莆田’医生才肯吃,我吃总比他们吃好……”

最终的稿件是别人代写的,她觉得逻辑通顺,措辞恰当,相比之下,自己的稿件内容繁琐枯燥,一些助词如“确实”、“实际上”等在措辞中的位置也不对。

相比长篇大论,王怡更喜欢表情包、“梗”等表达方式。她嘴上有一些成语,最近常说“笑的”,这个词的含义很广,包括放声大笑、冷笑等。“以前我常说‘笑死’,不吉利,现在改成‘笑的’了。”她补充道。

但这些简单的表达,有时候也会失效。当王怡需要用语言准确表达自己的情绪时,她往往只能说:“果然是……那种感觉,你知道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对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她也不确定。

在“语意失语互助联盟”,很多成员都想找到一种不那么刻板的表达方式。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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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系研究生一年级学生高颖也有类似的问题。她羡慕那些能将情绪、想法表达得十分细致的人,但她无法用语言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比如我难过的时候,只知道自己难过,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所以每一种情绪用语言呈现的部分都只是“外壳”:比如幸福就是“开心”,或者“高兴”,她无法用更多的词语让这个词更加饱满。

表达的欲望有时会充斥她的大脑,但通常在她想到如何表达之前就消失了。当真正和朋友交流一些想法时,她和恰当而丰富的词语之间似乎总是有一层浓雾,她经常说了很久却无法切中要表达的重点。最后她只能再抛出几个笑话,然后尴尬地笑着说:“哦,只是……你懂我的意思吗?”

很少有人会说听不懂,这场谈话就此“迷茫”结束,高影也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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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群友认为,这张图片准确描述了群友们的状况。

医学本科生杨凤仪在生活中也习惯了讲“梗”。她将自己和朋友的交流形容为“不停地抛出、回答”。大部分“梗”来自哔哩哔哩、微博、豆瓣等社交平台,随时更新。因此,她觉得讲“梗”就像是“把一些知识点重现”,非常有趣、好玩。

由于“梗”的传播和运用受到一定限制,杨凤仪认为,这也是人们相互认知、形成圈子的一种密码:“就是说,如果你不看类似的东西,就不会明白我们的‘点’在哪里。”

但一旦走出“圈子”,杨凤仪就会觉得局促。她一直在实习,感觉身边的学姐们“很会说话”,而在与同事交流之前,她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对方。有时,尽管事先在心里反复琢磨,但说出来的话还是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写朋友圈的时候。杨凤仪觉得网上流行的文案很“老套”,而她自己又没什么新意。一条100字左右的朋友圈,她要花很多时间删删减减,最后发出去的往往只有一两句话,甚至一句话都没有,直接用表情包或者表情包代替。

她感到很沮丧,怀疑自己经常使用表情包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浅薄”。

找到原因

朱迪·魏克曼和奈杰尔·多德在《速度社会学》一书中指出,速度和加速度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当这一特征投射到社交互动上时,典型的表现就是语言的固定和简洁。在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的一项调查中,70.9%的受访者认为语言贫困是由于互联网时代要求表达更加直接简洁,65.4%的受访者将此归因于同质化表达、普遍复制的互联网氛围。在反思失语症的原因时,杨凤仪认为,社会氛围确实可能是重要原因之一:普遍大力追求直接简洁会催生出大量同质化表达,而同质化表达往往是失语症的前兆。在她看来,虽然不乏个人的懒惰,但“同质化表达”有时也是迫不得已的。

“比如说,yyds(永恒之神)、srds(虽然)、这些表达方式,大家都在说,如果不知道这些词的意思,或者不会用这些词,可能就无法和周围的人正常交流。”她语气变得急促起来,“那怎么办呢?只能随波逐流了。”

同样在“失语症互助联盟”的石静楠也感受到了“被胁迫”。作为历史系大一学生,她从初中开始就坚持做记录,零零碎碎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和观点并不困难,只是苦恼于如何写出一篇更长、更有逻辑的文章。

因为对词语真实性的执着追求,施景南讨厌缩写,乐于追溯词语的本义。但这往往显得不妥:“比如‘内卷化’,本来是一个学术概念,现在含义被扩大得太广,已经偏离了原意。如果我一直跟朋友说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会显得无趣又奇怪。”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许谟凡在接受《文汇报》采访时曾指出:“语言表达的内涵和外延是成反比的,词义越模糊、越简单,它的使用范围就越广。”

在“万物皆可淘汰”的时代,表达似乎变得容易起来。但这种容易是有代价的。石景南认为,当现成的表达方式随手可得时,人们很容易不假思索地“拿来”,导致表达能力萎缩:“用则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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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症互助联盟”成员杨润曾对群员的失语情况做过粗略的梳理,她把石静南所描述的“拿”行为称为“借别人的酒杯”。

在信息丰富的当下,可以借的“杯子”有很多,从热门梗到表情包,从影视作品截图到别人的文字,一切看得见的表达都可以借用。杨润不反对适当的引用,但她总觉得,借用成为一种习惯,自己喝起来就会变得困难:“如果你一直说别人的话,慢慢就会失去自己的话语权,失去自己的声音是必然的。”

无论是从众扩大词义,还是过度引用、借用“酒杯”,本质上都是自我表达能力的松懈。张小文对此深有体会。2019年,她因为考研而中断了公众号的更新;2020年,她考研没考上,正在找工作,所以也没怎么写东西。难得的产出,全部是转发,并配上“这不是我吗”、“哈哈哈哈哈”之类的文案。

近两年的荒废,让她的写作组织能力遭遇了惨痛的“滑铁卢”。回想起来,她认为懒惰、缺乏练习是自己成为“词失语症”最重要的原因:“那时候我给自​​己找借口,总说自己还没有稳定的工作,等有了稳定的工作再写也不迟。但实际上,如果长时间不写,真的写不出来。”

在“输出”的另一面,缺乏“输入”也被认为是失语症的重要原因。高颖不爱看书,生活中的欢笑、快乐“都是那些俗气的视频给的”。她认为这势必会导致失语症:“我甚至不会正常写字,肯定写不出来。”

王怡更进一步提出了“有效输入”与“无效输入”的区别。她觉得自己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逐渐开始出现失语症,因为经常因为实验报告、论文等事情而中断阅读。之后她也通过看微信公众号、看书视频等方式补充知识,但效果并不理想。因此,她认为碎片化、无系统的输入对于文本组织能力的培养和提高是没有帮助的。

“微信、微博、哔哩哔哩、知乎……获取知识的地方很多,一本很厚的书,总是用一条推文、一个视频来解释,看似看这些东西也能获得知识,其实不对,该怎么解释?”王毅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这些东西很碎片化,很难帮助人建立思想体系,也很难用来‘再输出’吧。”

小组的另一个角落,杨润也提到了“无效输入”与词语失语症的联系。但什么样的阅读是无效的?除了王毅提到的建立系统性阅读,她认为叔本华在哲学论文《论书与阅读》中的疑问也可以作为参考:“读书的时候,我们的大脑就成了别人思想的游乐场。当这些东西最终离开的时候,会剩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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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

2021年1月,高英离开学校回到家中,与朋友交谈的时间明显减少,家人也听不懂她的“说话”,她一度觉得自己像个“哑女”。同月21日,她在上网时发现了“语义失语症联盟”。进群浏览了几篇帖子后,她很快觉得自己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便“加入组织”,发表了一篇题为《失语症第1073天》的短文,作为自己康复的起点。

高颖发了一篇短文,题为《失语症第1073天》。与记者交谈后,“1073”这个数字对她来说成了一个笑话。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1073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颖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失语,她编造了一个准确的时间,以表明自己“非常关心‘失语’”,甚至开了两个微博,强迫自己写“小作文”。

但这次活动持续了不到三个月,就因学业、生活繁忙而被搁置,“平反”宣告结束。

高英觉得文字康复是高于生活层面的事情,一忙起来就忘了它:“我在读硕士,只需要两年时间。今年上半年导师让我选论文题目,暑假还要实习。忙起来感觉人生就是想当个机器,周末只想躺在床上看些俗气的视频,不那么在意内心的建设。”

与高英类似,杨凤仪自称只是“偶尔有做康复的动力”。刚加入“失语症互助联盟”时,她发过两次康复运动的帖子,但在纷繁复杂的信息中,这个网络小组的坐标和她做康复的决心很快就被人遗忘:“如果不是你们来找我,我都快忘了我加入过这样一个小组,有这么强烈的康复愿望了。”

她喜欢优美的文学表达,崇拜汪曾祺、沈从文等“严肃作家”。但她更常看网络小说,因为“完全满足了人们的快感点”,而且很有减压效果。另一方面,她承认记录和表达有其意义,但在业余时间,她还是会拍视频、讲笑话。“目前还不能说完全放弃戒毒,但促使我戒毒的动力确实不如‘躺下’的诱惑大。”她总结道,“总之,我还没有到必须走出舒适区的地步。”

但对于王毅来说,“水温”太烫,工作性质也不允许她原地踏步。文案需要丰富的词汇、流畅的逻辑、良好的语感。在她的文案屡遭“无法打动人心”的诟病后,她开始尝试扭转此前表达习惯留下的强大惯性。

首先,她有意识地避免通过别人的嘴表达自己的观点。其次,她减少对表情包和表情符号的依赖。第三,她读书,不断学习。此外,她还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养成了记录的习惯:“以前我因为觉得自己写得不好而不写。现在我说服自己,完成比完美更重要。我多写,多练习,多表达。我会及时捕捉灵感,并及时写下来。”

坚持了半年多,王毅感觉自己写的文字比以前进步很多,最新一次的演讲也得到了公司领导的认可。

张小文也用“实时录音”的方式,强迫自己重拾书面表达。在经历过“想写却写不出来”的尴尬后,她回头翻看昔日的读书笔记,重新开始阅读和书写,努力让零散的文字连贯起来。

“写作练习”包括写作和改错两部分,张小文几乎每天都会记录自己的心情和思考,写完重读时,她会纠正逻辑上的错误,替换一些经常重复的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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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文觉得这个练习很有效,她不再“不会写”了,之前口语上的匮乏也有所改善——为了阻止语言贫乏的趋势,她刻意控制自己使用网络流行语,强迫自己寻找其他选择。

石静楠也认为,阅读和思考是最重要的两项康复措施。2020年3月,她牵头建立了读书打卡微信群,社区氛围很好,群员们每天都会汇报读书进度,闲暇时还会分享读书感悟和书单。

为了强迫自己读书、思考、写作,石晓楠建了一个微信读书群,每周都会用表格统计群里成员的读书情况。

石静楠觉得这是双赢的:不仅可以和别人交流思想和观点,还可以强迫自己读书思考。她特别强调阅读的重要性:“看完书后把想到的写下来,当然是一种康复锻炼。但我觉得输入的帮助,不只是完成一次‘康复锻炼’,它给人带来的是长期的积累,对培养思考习惯、塑造思维模式很重要。”

问题

既然“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前人已提供大量可用文字素材;既然有现成的模板可用;既然表情符号、“模因”等看似更便捷的语言层出不穷,那么何必再进行“文字平反”呢?

谈及此,杨凤仪觉得,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文字康复”的必要性,首先来自于一些“非常实际、功利”的考虑:“生活中它必不可少,和人交流的时候,需要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和人说话的时候,需要学点东西来提高自己的谈吐,写文案、写工作材料的时候,总不能只用表情包、表情包吧?”

王怡也给出了类似的回答。她坦言,千篇一律、极度简化的文字有其意义:“倒金字塔”式的新闻写作被称赞适应战时需要;而表情符号有时比文字更贴心、更简洁:“有时候忙,不能立刻回复,这时候只回复‘以后再聊’会显得有些生疏,用一些表情符号会更方便。”

但人生还是有些时刻需要我们“说自己的话”,王毅认为,那些需要我们“表达自己”的时刻,正是文字康复的意义所在。

文案固然是一方面,但更多“说不出口”的尴尬时刻也出现在日常交流中。她曾与网友聊起香水的前调、中调和后调,对方能将香水的特点描述得非常场景化:“鸢尾花的味道,就像你突然穿越到晚上上海一家夜店的后台,房间里飘荡着舞者化妆和粉的味道”;在描述香水的前调、中调和后调时,她分别使用了“非常好闻”和“好闻到能拔草的程度”这样的描述。再细说起来,她只能用一张金梁冰红茶、橘子味冰棍、“丝芙兰的味道”作为比喻。

她感到自己有所欠缺,并暗自讨厌自己写作能力差。

王怡是表情符号的重度使用者,她甚至可以通过发送表情符号与自己的好朋友进行对话。但表情符号的悖论在于,它的含义似乎无限延伸,但同时也非常模糊,容易引起误解。

误解大多发生在代际之间。例如,微信里的“笑”表情,中老年人认为是友善的微笑,而年轻人却常常认为是“笑而不露”或“冷笑”。但有时误解也会发生在同代人之间:王毅曾给朋友发了一个自认为是“傻笑”的表情包,对方却认为是“吓人”。

热门词汇也存在类似的问题——词汇意义的膨胀势必伴随词汇本身的萎缩。当膨胀到极致时,词汇就完全被缩短了。杨润对此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如果一个词汇可以指代一切,那只是意味着它不能指代任何东西。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我觉得西瓜很好吃,冰淇淋也很好吃,但这两种美味并不是同一种美味。如果冰淇淋是yyds,西瓜也是yyds,那么它们之间的区别就被抹去了。”

把文字视为“时间印记”和“情绪出口”的石静楠认为,流畅的书面表达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能力。她习惯于记录生活中的各种瞬间,因为她觉得经历珍贵、记忆有限,希望“通过记录来弥补记忆的缺失”。这也让她获得了一些额外的“能量”:“把这一刻的难受写下来,失意的时候再回头看,会觉得之前那些苦都经历过了,这会让我有了一些信念感。”

除了录音,石静楠还隐约感觉到,语言和思维的关系是双向的,语言的缺失很可能伴随思维的缺失。但她不明白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

萨姆所说的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的话或许能给她一些线索:“你以为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创造新词汇,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每天都在毁灭词汇。我们把语言剥得只剩下骨架……难道你看不出来,新话的唯一目的就是缩小思维范围吗?”

(除徐沫凡外,本文人物均为化名,以保护受访者隐私)

(原标题:当“梗”吞噬我们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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