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宝林与戏曲杂谈
1993年夏日,侯宝林先生离世,我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哀愁;尽管他谈论的戏曲中有些我不甚欣赏,但他的曲艺界地位举足轻重。电视上先生的遗像映入眼帘:长脸、细目、下颌轻轻上扬,神态安详而飘逸,确实堪称“仙逝”。
毫不夸张地讲,侯先生身上确实带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否则他怎能将京剧、评戏、越剧、京韵大鼓、河北梆子等技艺模仿得如此逼真?早年他在天桥摆摊演出的经历,成为了这些相声前辈们共同的宝贵财富。在那个时期,艺术家们往往身怀多技,博采众家之长。被誉为“单口相声之尊”的刘宝瑞精通太平歌词、单弦、西皮流水等技艺,在侯先生门下,他对于京剧中的诸多唱腔了如指掌——无论是裘盛戎的裘派、马连良的马派、周信芳的麒派、梅兰芳的梅派,还是谭富英的谭派,他都能一一模仿,信手拈来。他通过戏曲中的身段和宽广响亮的嗓音,不断丰富自己的艺术风格,最终塑造出一种洒脱不羁、英气逼人的舞台形象。因为对戏曲的深厚情感,侯派相声的半壁江山已被杂谈类节目所占领,讨论的主题包括“戏曲与方言”、“空城计”、“阳平关”等,诸如此类的话题。
杰出的相声表演者精通于洞察日常。侯宝林对戏曲的深入探究令我深感敬佩,从发音、用语到动作,乃至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他都能娓娓道来,且不乏新颖见解。谈及经典的武打戏《武松打虎》,他的一段评论尤为风趣:
侯:在《武松打虎》这部剧中,扮演老虎的演员承受了极大的辛劳……老虎角色上台后,无论是挠痒痒、喝水还是打滚,一旦看到有人靠近,便立刻退下。
郭:是这样。
侯:如今戏曲经过改革,变得更加合理了,首先,老虎见到武松时不再站立不动了……
郭:不往起站?
侯:老虎不能站起来跟狗熊似的。
再比如戏曲和电影的区别,也被他谈得妙趣横生:
侯:从事电影表演的,举例来说,若是在拍摄众人围坐一桌共进餐的场景,导演一声号令,众人便纷纷入座,开始用餐,边吃边吃,吃到中途,导演觉得效果不尽如人意,于是轻轻一挥手……
郭:怎么样?
侯:“添饭,重吃!”
郭:这顿就算白吃了。
侯:戏曲表演与日常生活大相径庭,它并非真实上演饮食场景……你若仔细观察戏台,会发现有时上面会摆放一桌丰盛的菜肴,但老生角色摘下胡须后,难道真会去品尝海参吗?
郭:那……
侯:吃完了嗓子也哑了唱不了啦!
相声表演的挑战性逐渐降低,这主要是因为老一辈艺术家们经常表演的杂谈和戏曲类节目如今已较为罕见。在缺乏丰富故事情节的前提下,要出色地演绎戏曲,演员在一场表演中需全面展现说、学、逗、唱四种技艺,竭尽全力以各种手段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在为数不多的存世录像中,侯宝林身着朴素的灰色长衫,不施粉黛,凭借高超的唱技和令人捧腹的幽默,通过这些节目展现了一种充满情趣的美学追求,使观众领悟到:戏曲与相声同属一类,它们都是贴近现实生活、意蕴深远的艺术形式。
侯派相声舞台上,没有伴奏的表演形式培育出了独具特色的戏曲清唱,这一风格甚至对侯跃文等后辈的清唱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侯宝林所学的戏曲角色包括诸葛亮、关羽、苏三以及祝英台,涵盖了老生、花脸、青衣花旦等多种类型,涉及的剧种有京剧、评戏、越剧、京韵大鼓以及河北梆子,他样样都能精通。他那响亮的嗓音和纯正的唱腔,赢得了京剧演员们的认可。此外,侯宝林在舞台下的研究精神远超常人,对戏台上的每一个动作都进行了深入探究。据说在排练《关公战秦琼》的过程中,他特意向京剧艺术家请教了关公那个具有标志性的出场姿势:究竟是以左手捋髯、右手置于身后,还是以右手捋髯、左手置于身后。在戏曲艺术上积累了深厚的功底之后,侯宝林不再满足于仅仅进行杂谈。他亲身经历了旧社会艺人的辛劳,深刻体会到了社会底层生活的苦涩。自1949年起,他改编的《三棒鼓》成为了一部将戏曲杂谈与现实主义批判相结合的杰出作品,讲述了老太太在参加庙会时被骗的故事。彼时的庙会,上演着最为简陋的戏剧,却想方设法地敛财。观众需先支付入场费,落座后又要缴纳座位费;戏幕拉开,后台鼓声响起,每敲击三下“嘣嘣嘣”,便有收费人员现身。
侯:“这儿来一毛,那儿收一毛……掏钱吧老太太!”
“我进门可就给钱啦!”
“那是门前您呐跟我们这两码事!”
“是,我坐这儿又5毛啦!”
“那是座位钱您呐跟我们这两码事!”
“噢,你们都两码事啊?”
“这五十多个前后台员工都这么说,吃饭时哪怕是一毛两毛的小费,您难道真的不介意多花点心思吗,老太太?”
郭:好家伙!
侯宝林生动地再现了那两位角色——一位是因被宰而满脸愁容、声音颤抖地诉说着委屈的老太太,另一位则是因收取钱财而喜形于色、滔滔不绝地收取费用的庙会管理人员。他的那对能够表达情感的眉毛时而紧缩,时而舒展,喜怒哀乐在他的面容上变幻莫测。老太太提出要掏钱邀嫂子同去观赏戏曲,面对骗局时,她内心矛盾重重,既顾及颜面又心疼钱财,侯宝林对此理解深刻:起初,她敲了三次鼓,老太太还装作大方地说:“唉,今天就好像是我过生日一样!”然而,当第四次鼓声响起时,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她拉着嫂子的手,匆匆离去。
侯说:“嫂子,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这玩意儿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满耳朵都是嘣嘣嘣的声音,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
到了门口,把门的不让走:
“掏钱吧老太太!”
“我不听了还要钱哪?”
“刚才这句你也听见了!”
郭:嚯!
我深信,真正出色的相声作品,总能在某个时刻触动人心,引发感伤,不论是在何时。侯宝林擅长以戏剧为引,讲述那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往事,那些艺人及百姓对往昔时代的点点滴滴回忆。他讲述的那些滑稽可笑的故事,比如皇帝驾崩时,连长着红鼻子的人也不准上街(《改行》);再比如大军阀韩复榘的父亲蛮横地要求演员更改戏词(《关公战秦琼》)——这些故事本身便构成了精彩的戏剧,世态炎凉在笑声中渐渐融入人心。保留这些往事(或许它们也是“集体记忆”的一部分?),相声的表现形式比那些泪流满面的忆苦思甜更为出色。
在一段有趣的段子中,侯宝林曾戏称“我在海外获得了一个戏曲博士的头衔”,而他提交的毕业论文题目是“探讨戏剧与水利之间的联系”,这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对于自己钟爱的戏曲,侯先生竟然也来了一回幽默的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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