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笑话里藏着怎样的科举故事?快来一探究竟

2025-10-24 -

作者:江俊伟(湖北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副教授)

科举历经千年,起始于隋唐时期,在明清时达到兴盛。晚明笑话里大量出现的“科举梗”,是以这个时代背景为依托展开的。这些文字凭借碎片化的文本形态,勾勒出一幅围绕明代科举考试、教育的社会生活长卷轴。其中特别是对科举名物、教材、文体进行“造梗”的,最能够展现此类笑话的生成语境以及欣赏屏障。

晚明笑话里面,存在不少拿科举名物来开玩笑的篇目,这类篇章跟科举时代中国读书人的日常生活以及精神世界紧密相连,格调大多追求俚俗浅近,所以在时间和空间维度上都有着较强的生命力,较为经典的有,一仆跟着主人去应试,巾箱偶然掉了,呼喊说头巾落地了,主人说落地不是好看的事,应该喊为及第,仆人点头,拴好之后,又说今后再也不会落地了 。此篇出自《笑府·头巾》,后来题目改成了《及第》,被收入《广笑府》,在清人所著的《笑林广记》中也能看到,文字有一些出入,不过“笑点”是一脉相承的。头巾是明代生员以上获得功名的人才能穿戴的服饰颜色。和现在的“校服”不一样,它不但有助于增强科名身份的仪式感与归属感,更是朝廷赐予生员阶层各种优待或者特权的象征。以《笑府》作为例子,该书中有《富翁带巾》《喜郎》《头巾》《破网巾》《短方巾》等篇章,这些篇章都以“头巾”当作戏谑对象,其方式有的是直接嘲讽,有的是反讽,比如:“财主吩咐牧童晾晒巾,牧童去把巾晒在了牛角之上,牛去到水边照看自己身影有巾,受惊之后奔跑起来,牧童询问旁人说:‘有没有见到一只头戴巾的牛呢?’这头牛心中明白自身分量,比那主人可要胜出许多。”(《富翁带巾》)财主就算在经济方面富足有加,可还是免不了对“头巾”所代表的科举功名心生艳羡之情,所以被归进了“言从古所艳羡”(《笑府·古艳部》卷首语)的“古艳部”。更为甚者,竟然拿孔庙、孔圣来“玩梗”,有这样一个事例,“有凭借钱财进入学校的人,前去拜谒孔庙,孔子走下席位回礼,这人说:‘今日我是夫子您的弟子,理应坐着接受您的拜礼。’孔子说:‘你是我孔方兄的弟子,我不敢接受你的拜礼。’” (出自《笑府·谒孔庙》),在对科举名物的庄严与崇高进行消解的过程中,当时人们对于捐纳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这类把科举名物当作戏谑对象的笑话虽说雅俗共赏,然而科场中的人读起来,只怕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感受,比如“儒学碑亭 newly ,一个书生带着妓女前去观看,看到碑亭负重,便开玩笑地对妓女说:‘你父亲在这儿,为何不参拜?’” (句号为原句标点,这里按照要求只对句子进行拗口改写以及拆分,原句中“儒学碑亭 newly ”部分如不符合正常语言习惯请忽略其不合理之处并按要求改写其他部分即可继续视为原文内容进行改写) 。来自《笑府·儒学碑》的内容显示,娼妓当即下拜并称,“我的爷,瞧你这般困顿不顺利,究竟何时才能够走出求学之门呢?”在庄严肃穆的儒学圣地,儒生居然用“乌龟”相互嬉戏取乐,娼女则凭借与功名相关的“遭遇挫折难堪”反过来嘲讽,直击他人痛处,就像打蛇打到了七寸那样精准无比!像这样的段子,旁观的人最多也就是拍手大笑罢了,然而局中的当事人读起来,恐怕是哭笑不得,心里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

由科举考试主导的儒家经典研习活动,让以“四书五经”等科举教材“玩梗”的笑话有了批量制作、传播的可能性,读书人通过科举考试与官私学校教育共同塑造的知识结构,特别是经学素养,构成了创作、欣赏这类笑话的知识门槛,明洪武十七年(1384)颁布《科举成式》,对乡、会试内容与形式作了明确规定,确立了以“四书五经”为核心的儒家经典在科举考试、教育体系中的地位。与之相应,晚明笑话之中,涉及经史典籍的篇目,多数取材自“四书五经”,单以《笑府》《广笑府》《古今笑》这三集来计算,也有将近六十篇之多。其中以“四书”占比多,《论语》的数量尤其多,然而以“五经”作为戏谑对象的情况也并不罕见,比如《广笑府》里的《周公诗礼》、《古今笑》里的《三光日月星》《五经语》等。里面自然有不少浅显的玩笑,像“师喜昼寝,弟子问:‘“宰予昼寝”这四个字要怎么解释?’师回答:‘宰的意思是杀,予指的是我,昼是日中,寝就是睡一觉’” 。还有这样问的:“怎样进行贯串呢?”回答说:“就算把我杀了也是说不出来的,到了中午一定要睡一觉。” (《笑府·昼寝》),又比如“有一个徒弟问‘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句话,老师说:‘读成落字就可以了。’老师问京城来的客人说:‘京城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吗?’客人说:‘我出城的时候,只看见晋文公被戳了一枪,卫灵公被红巾给围住了。’老师说:‘不知道他们手下的士兵怎么样了?’客人笑着说:‘落山的落山,落水的落水。’” (《广笑府·落山落水》)像这类情况,只要是稍微读过几句《论语》的人,自然难免会在心里会心一笑。可是呢,有一些篇目并非如此,就像《古今笑·待汤》里讲的,李东阳摆宴招待进京参加会试的同乡亲邻举子,酒过几巡后,各位宾客起身告辞,打算去别的地方赴宴,李东阳称:你等暂且留步,我这儿有一道题跟大家商量商量,“东面而征西夷怨”这两句,诸位可知其中缘由?众人大多沉默不语,李东阳笑着说:没别的意思,仅仅是为了等汤。李东阳拿“东面而征西夷怨”(出自《孟子·滕文公下》)出题,众人全被唬住,默默思索怎样论证商汤出征时“天下归心”,谁能想到他只是为了引出一句“待汤”来留住客人。这样的段子,好笑不好笑,和笑料充不充分无关,和读者笑点高不高无关,主要依取决于读者教育背景,取决于读者知识结构。

明清科举考试的主要文体,是八股文与策论。科场中人经年研习科举文体的备考经验,是这类“科举梗”得以出现的催化剂,是把握其“笑点”的入场券。策论主要包括策、论、表、判、诏、诰等政治性论文和公文。明代科举乡、会试第三场都考时务策,殿试只考时务策一道,目的是以融经史、时务于一体的文字,观士子“经世之学”。相较于“代圣人立言”的八股文而言,策论跟现实的关联程度相对来讲稍微高一些,所以也就更加容易催生出一些比较平易近人的段子,好比:在宋英宗治平年间的时候,“国学试策”问到了“体貌大臣”,有进士在策对的时候说“要是文相公、富相公,那都是大臣当中有体的;要是冯当世、沈文通,那都是大臣当中有貌的”(出自《古今笑·射策误》),读了以后让人忍不住发笑,仔细想来尤其觉得有意思。跟策论不一样,把八股文当作戏谑对象的“科举梗”欣赏门槛稍微高那么一点,比如:“有某个学先生,有人送给他肉,结果是瘟猪” 。先生嘲讽着说道,秀才送礼,说起来实在是令人羞愧,一方瘦肉,尧舜对待它的态度也会如此。又有拿着铜银当做礼物的人,先生又嘲讽其道,世俗送礼,只不过五分,打开封皮一看,尧舜与常人没什么不同。有些人做了破题说道,当时官员要求门人,说话必定会提到尧舜。不知尧舜其犹病诸,尧舜与人同者,实在是很难理解尧舜这样的圣贤与患瘟病的猪、掺杂了铜的银会有什么关联,不熟悉八股章法的人,也很难领会好事之人用破题来戏谑的趣味在哪里。再说《古今笑·时艺》那一篇,讲述了陈献章参加会试时所作《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考官把陈氏破题“物各有其等,圣人等其等”当作戏谑材料,开玩笑批注“若要中进士,还须等一等”,还说了“一士作《二女果》题,文中二股立柱说:‘尧非不欲以之自奉也,舜非不欲以之奉瞽瞍也’”。《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的熟悉,是把握其“笑点”的知识门槛 ,而对“八股小题”因题生文、“分股立柱”等作法的烂熟于胸,是理解篇末“闻者”何以“绝倒”、众人何以“哄笑”的技术门槛 。当然 ,对冯梦龙这类自谓“童年受经 ,逢人问道 。四方之秘策 ,尽得疏观 。廿载之苦心 ,亦多研悟”(《〈麟经指月〉发凡》),具有丰富的儒家经典研读体会与科举文体写作经验的笑话编纂者来说 ,这种阻隔是不存在的 。但这道屏障是无形的,它确实能够实现对读者的筛选,惟有研习“四书五经”经年的人,惟有钻研八股策论的人,才是它们真正的知音。

科举人群特有的情感体验,以及知识结构,还有技能素养,它们既构成了晚明笑话里“科举梗”的基本生成语境,又筑起了一道无形的欣赏屏障。并非局外人就肯定读不懂、笑不出,而是有些认知、情感与判断,只有困于局中的人才更容易获得深切体会。科举停废已经超过百年,此类笑话的杀伤力虽因“时过境迁”而大幅降低,但其“存史”“补史”的价值依然存在。所谓“不话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世界”(墨憨斋主人《笑府序》),确实如此 。

《光明日报》(2024年08月05日 13版)

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本站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扫一扫在手机阅读、分享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