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人的川菜(四):豪门宴席与餐厅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吃饭不是一件可以忽略的小事,它有祭祀、养生、社交三大功能。我们常说的请客吃饭,就是社交功能的体现。用请客吃饭来处理、调整人际关系,也是我们传统文化的一个特点。在饮酒聊天的同时,可以调和民族、和解两家;可以增进邻里、亲戚间的友谊,谈生意、放下恩怨;也可以迎送宾客,欢度节日、祝寿……
李劼人先生在小说中多次描写宴请宾客的情景,甚至以宴会来展开小说情节。整理这些描写后,我发现他的小说中隐藏着成都宴会的发展史,很有意思。作者虽然学识浅薄,但还是仔细阅读文本,提炼重点,并辅以其他史料,试图走进百年前老成都的各类宴会。
菜单:简单与复杂之间
清人周勋在《芙蓉花酒录》中认为:“光绪三十年以前,民风淳朴,生活水平低下,最精美的鱼翅宴,每席也不过八两银子,但用此等宴席者,已惊其奢侈,若加烧猪肉,则要十两银子,加燕窝,则要十二两银子,用者更是少之又少。”过去,人们宴请宾客,通常不说上什么菜,而说用什么宴席。宴席是一个整体,以首道菜来指称。如前文所言的鱼翅宴,以鱼翅菜为首道菜,以烧猪肉(烤乳猪)为首道菜的宴席为烤肉宴,以燕窝菜为首道菜的宴席为燕窝宴。 既然是整体,宴席的组合就有讲究,整桌宴席上的菜品比例均衡,普通家常菜一般不会出现在燕窝宴上,同样的道理,即便在野宴的基础上加上烧肉作为第一道菜,也不能成为烤肉宴,只会闹出笑话。
幸好前辈学者、文学家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文献记载,让我们得以一窥当时的情形。李劼人整理的《旧帐》记载了其母家在道光十八年(公元1836年)和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两次举办的丧宴。其中有为当时的锦江书院主事李希福设的满汉全席、以海参宴款待和答谢宾客、没有“海菜”(即干货)的甜菜宴、没有围盘的中宴(八碗肉)等。据李劼人记载:“此为厨师关正兴入川革命前的菜单”,反映了关正兴改革川菜前川式宴席的状况。
《旧记》中,以“满汉全席”最为完整,包括八道主菜、八道热菜、十六道小菜,以及若干配菜。其他菜肴虽有所删减,但均未超出这一格局。有许多没有烹饪方法的菜肴,食材有燕窝、鱼翅、海参、鱼肚等海菜,也有猪肉、鸡、鸭、鱼、火腿、土菜等常见食材。唯一特殊的食材是乌鱼蛋,我们今天几乎不知道它是什么。此外,李劼人对这些菜单中出现的牛羊肉表示怀疑或惊讶——牛羊肉以前是没有的。他认为,这里的满汉全席并不是真正的满汉全席,“因为海鲜不齐全,八珍不备。” 他还附上了《扬州画坊录》中的《满汉全席菜谱》作为对比,指出旧账中的菜谱比较简朴,这可从周勋所言“光绪三十年以前,风俗朴素”的观点得到验证。
至于清末较为完整的满汉全席,格局就隆重得多,有手盘、凉菜、早盘、糖碗、中菜,甚至还有看席这样的空话。可参考孔道生、张松云叙述、兰光建先生认可的《四川满汉全席》菜单。
从以上材料来看,很难得出“川宴以田宴为基础逐渐发展起来”的结论。无论是从食材、摆盘,还是烹制方法(见《成都概况》中“成都宴席菜肴”),高档川宴与田宴都是独立发展,各有各的受众。我认为,高档川宴起源于官宦贵族家庭,这种结论更为公正。
用解人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以上所说的都是关正兴来川创新川菜之前的旧历史。川菜宴席的定型,还需要关正兴的正兴园和兰光建兄弟的荣乐园大胆改革、简化,提高菜品的质量。川菜宴席发展的这一重大转折,被李解人艺术地表现在《暴风雨前》和《大浪淘沙》的两场宴席场景中。今天读起来,依然生动有趣。
形势比人强,感觉到大清朝内乱,郝大三决定另辟蹊径,想设宴款待躲在家里的游铁民。可惜郝家正值丧礼,不便摆设宴席,又难觅到合适的客人。郝大三决定彻底“改革”宴席,安排一场别开生面的家宴:
师傅又说:“因为人少,桌子小,不能用全套,不如搞点特别,让厨师弄得像简餐一样,把装饰小菜、瓜杏手盘、中菜、桌菜、凉菜、配菜、火锅等等都彻底省掉!”
妃子笑道:“算了,吃什么去?”
“有饭!一大碗鱼翅汤为主,前面是四种炒菜,后面是六大碗,最后再来一碗好汤,配上几道家常菜,你觉得吃饱了吗?”
…
如果再加一片烤鸭和两盘千层面,八个人就可以吃了。菜量不多,价格高,厨师又能专心做,相信会比杂七杂八的全席更好吃,也许以后这会成为一种新风格,流传开来!
有学者认为,《暴风雨前夕》描述的宴席形式,其实与后来成都荣乐园兰光建先生的短小紧凑的餐桌设计——“便餐”相吻合。人们在请帖上写上“便餐”或“便饮”,宴正业便采用了这种“便餐”形式。我们可以简单梳理一下这种餐桌形式,即:
四色炒菜
清汤鱼翅(蔬菜)
六道菜
烤鸭
座位汤
含餐食
这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鱼翅饭。传统宴席菜单,都是先列主菜,但上菜顺序却不是那样的。我在这里列上菜顺序,是为了符合今天的习惯。过去宴席上也有必须上一整只鸭子的传统,俗话说“无鸭不成宴”。这次菜单除了格式精简外,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菜品的改良,开创了后来宴席上更加注重菜品精致的传统。从注重宴席到注重菜品的转变,是现代传统川菜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正如郝大三所说:“菜品不多,价钱够,叫厨师专心做,相信一定比杂七杂八的全席更好吃!”
说到菜品的改良,《大浪淘沙》中,黄先生注意到大漏勺里的新鲜河虾,便想“先上菜翅,再上炸虾”。他问私宴馆的厨师小王:“今天的虾要用什么调料?光是炒着吃,我都吃腻了。”小王回答:“把南灶豆腐乳水、花椒水擦入虾仁里,别的什么都不要用,热油炒着吃就行。”黄兰生先生赞叹道:“还能说什么呢?自然好吃!”他夸奖小王的构思巧妙,肯动脑筋。过去讲究排场礼仪的宴席,包括官府的满汉全席,厨师很难如此心平气静、娴熟地动脑筋,自然也难以做出如此精致、雅致、美味的菜肴。
李劼人在小说《大河三部曲》和《魔舞》中,对宴席菜肴提及不多,详细记载的就更少了。幸好《成都纵览》有“成都宴席菜肴”专节,罗列了宴席菜肴、凉菜、主菜(主菜)、野味、蔬菜、甜菜、杂菜等358种;另外还有《新编宴席佳肴录》和《四季菜谱摘录》两本书可供参考,就不赘述了。
就菜品而言,宴席或许有所进步,但时代变了。正如李劼人在《旧账》的笔记中所说:“1937年以后,宴席越来越简单,即使一顿一万元的宴席,也一般只有七菜一汤,其余全部免单。越是名气大的厨师,越只能做些简单的炖菜。所谓满堂红,已不是梦了……”
空间: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
宴请宾客时,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环境,环境一般应与宴席的规格相一致。如农村流行的田间宴,只在田野的院落里举行;高档的官府宴席,则在庄严豪华的场所举行;而文艺聚会,往往需要有山水园林环绕。我们姑且把设宴的场所和周围的环境称为宴席空间,它是宴席不可忽视的重要载体。
旧时的成都,以荷花池为代表的城市贫民社会,人们会办酒席吗?
《大浪淘沙》中,王文炳和楚勇急切想见吴凤武,便到陕西街三圣巷吴家找他。到了那里,吴家不能接待他们,只好找了一家茶馆商量“护路”问题。《暴风雨前夕》中,龙王庙卖烧腊的王老爷的女儿王四姑嫁入下连池吴家。“腊月十八,王四姑干脆穿上红布花轿,被人抬过下连池,成了吴家的儿媳。”在传统社会,婚礼是人生大事,但娶媳妇的喜宴小说里没有提到,也没有其他材料可以参考,只能存疑。不过,他们家境贫寒,住的地方又狭小,恐怕不可能办得起比较正式的宴席。 《大河三部曲》中多次提到,茶馆是很多市民的公共客厅,因为他们在简陋的住所里无法接待客人,更无法举办宴席。
大大小小的府邸里,一年到头都举办很多宴会:
黄家宅院里招待宾客并不稀奇,至少逢年过节,他和老伴的生日,或者先祖的忌日,有时一桌人就坐满四五桌。此外,春秋两季的晴天,或者亲朋好友的送别,更是常请小王或老兰做一顿简餐或小酒席,痛快地玩上半天。
一般来说,这样的宴席,主要都是安排在主人的府邸里。名为府邸,其实就是私人住宅,无论是祖产还是租来的,里面住着男主人和女主人、少爷和少奶奶。周迅的《芙蓉花酒录》对这种府邸的布局有详细的描述:
府邸的构造都差不多……进正门往里走几步就是大门。左边是边门,右边是守门人的房间。中门平时是紧闭的,除非有马车或者迎接,才会打开,平常人都是通过边门进出的。中门里面,中间是天井,上面是厅堂,最宽处有三间,最窄处有一间,外面是空的,后面有六间或者四间门,也有边门,除非是轿子,中门也是开着的。厅堂的左右两边是放置府邸轿子的。厅堂下面左右厢房面阔三间,窄一两间,是用来安置仆人的。厅堂上面左右两间是客堂。厅堂后面又是一座天井,上面是正房,正房最多有七间,最少也有五间或者三间。 左右厢房,多则五间,少则三间或一两间,均为内房。正房后,另有一间宽房,大小与正院相同,但略简朴狭长,后为厨房,如有空余,可作园亭。最大的府邸,厅堂左右分设院落,有正厢房,无厅堂。小者无围房,更小者无厅堂。中门内,仅设正厢房院落。
大宅以一进院(也叫厅堂)上方的厅堂为界,后面的内院是主人居住和宴请宾客的地方。郝大三宴请躲在大宅里的游铁民时,一家人为该把席子放哪儿而犯了难:
……既然是家宴,我觉得把酒席摆在客厅不妥,摆在后厅,你母亲的灵柩摆在前厅,我心里会不踏实。……那么,摆在书房也绰绰有余,大家可以更轻松一点……
郝府中,上房中间的房间为正厅,正厅后面为后厅,正厅与后厅背对而立。客厅和书房的具体位置,各府邸可能有所不同,但一般都在内院左右厢房。旧版《大浪淘沙》中,龙夫人的寿宴便是在“左厢小客厅”举办。我们可以推测,郝府一般会根据宾客的亲疏、宴席大小,将宴席安排在客厅、后厅、书房。
黄兰生嫂子龙瑶小姐的婚宴就正式隆重得多,更能代表当时宴席的大致情况。当时“女宾全都坐在三间正房里,三桌女宾的海参宴摆成‘品’字形摆在正厅里”;最小的孩子则由丫鬟们带着,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吃中宴。中宴规格较低,又称“八碗肉”,专供二等宾客和跟随贵宾的下属享用;男宾的宴席则摆在偏房里。
大宅四周高墙环绕,将大宅与街道、衙署、店铺、邻里隔绝,形成一幅与世隔绝的景象。这一景象与下连池的社会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自然也没有吴大嫂这样的人在大宅里款待。无论是从空间还是从社会阶层来看,大宅里的宴会对于大宅外的人来说都显得不可理解,这场宴会的场景似乎与老成都的市井生活脱节了。
成都除了府邸,还有宴席。《死水涟漪》中,郝大三一家决定去青羊宫,“日期定下后,三日前,便叫高圭给马家管家带了纸条,借双霄寺一席;又在正兴园订了席。”当天,“有几户人家借了双霄寺一席,其中有华阳县一个姓徐的刑律师,占了最好的位置河坊,也在正兴园订了席。”据《成都概观》记载,双霄寺是过去成都城外最有名的宴席之地,在二仙寺附近,是马少祥所建,花木葱茏,台亭秀美,名声显赫。借席的人,需提前两天到走马街马正泰的铺子填票,有人会临时备好茶水。 每年春季花市,达官贵人都会在此设宴,日宴人数以百计。
上文提到,郝家与徐家在双霄寺举办的宴席,其实都是家宴。到了春天,太太们的夫人也可以参加游园活动。虽然双霄寺经常闭门接待官绅家属,拒绝普通游客,但这里毕竟是公共场所。小说中郝小姐在这次游园活动中被不良少年追杀,最后被蔡大嫂和罗歪嘴所救,就说明了这一点。
人们还邀请宾客到宴会厅。保路运动后期,总督府的官僚们开始寻求出路。在《大浪淘沙》中:
我们部门的简小虎请假回老家探亲,已经批准了,过几天就要走了,我们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决定给他办个欢送会,本来打算让小王做一顿简单的鱼翅饭,开车去贵州亭园,让李连胜和杨浩子弹几首扬琴,大家好好玩半天。
贵州阁是当时城中宴饮之地,花木繁茂,池亭别具一格。某府邸宴请同僚不宜,所以贵州阁是最合适的,具有公共性质。据傅崇举《成都概观》记载,过去成都城内外宴饮处有定公庙、贵州阁、双霄寺、草堂、望江楼等20多处,可见借地宴饮之盛。借地当然是要收费的,每桌可能是一块钱、五分钱,官绅们也不在乎。
私人宴会:无需自己准备食物
无论是府邸还是宴会厅,主人一般都是包办宴席,而不是亲自主持。正如竹诗所说:“三山阁本是苏州风情,不如新开四大园林。待客何必自己做饭?不如包办宴席,省事。”
“四大园林”即御芳园、御顺园、正兴园、建芳园,都是成都有名的宴席馆子,为别人设宴,省去主人的麻烦。据《川菜烹饪百科全书》记载,过去的宴席馆子菜品精美,价格昂贵,但没有座位,也不在店内接客,只为贵族、官僚、富商等顾客提供上门服务。客人需提前至少一天预约,店主会根据客人的需要购买原材料、雇佣帮工。宴席所需的各种菜肴都是在店内预先加工好的,宴席当天,厨师会带着“宴扁担”(盛有食材或半成品菜肴及各种餐具)到府邸或流动宴席上烹制菜肴。
据《芙蓉花酒录》等史料记载,清末桐城有三四十家宴席馆。在众多宴席馆中,正兴园尤为著名,由满族关正兴于1861年在棉花街开设。《成都桐兰》记载:“宴席精美,唯有正兴园一处。因其主人藏品甚多,官场宴席,皆由其包办。其瓷盘碗古旧斑驳,菜品亦精巧,汤味甚佳,所谓盛大雅宴。”旧版《大伯传》中关于龙夫人寿宴的描述,让我们略略领略了宴席馆办宴的精美,并重现了当时以正兴园为代表的一些宴席馆景:
一张小方桌上摆放着十三盘,红黑相间的竹筷旁边,放着一张印着“天官赐福”三个字的红色印花纸,一只锡制的手盘,上面画着太极图,里面装着几十颗生黑瓜子和烤杏仁,旁边还有一个纸盒,盒盖上印着金字的寿字。
王大禹先生在《川菜简史》中对宴席有更详细的介绍。业内也称宴席为“宴庵”。他们自带半成品来烹制或送成品上门,所制菜肴均为名菜。清代宴席十分讲究,礼节十分复杂。如客人订了烤肉席,还需换桌面。客人到时,泡好茶,端到门口(又称厅点)。主客问候交谈时,摆上四个手盘,盛满瓜子、花仁等。客人坐在一起,摆上四荤四素、四花四果、四糖果、四蜜饯、四海鲜、四蜜碗(即甜汤)、四热菜等,然后上主菜,中间有粥、汤菜。
据《近代成都饮食生活变迁研究》记载,正兴园十分注重改革,一方面化繁为简,另一方面在服务外省官员时,注意学习、吸收外地菜肴之长,注重厨师的培养和烹饪技术的提高,并能不断创新创制新菜品,不断丰富家宴的档次和规格。这些举措,加上天时地利人和,使正兴园在光宣年间成为成都最有名的私宴餐馆。
私宴店作为一种餐饮服务模式的兴盛,与当时官绅商人在府邸宴请宾客的习惯息息相关,如果没有这样的社会阶层、这样的宴饮方式,私宴店必然会衰落。
辛亥革命后,成都社会阶层发生变化,长江下游地区人士大量涌入,商人、公务员成为城市新贵,他们的生活方式、社交习惯与清代老派人士不同,餐饮的服务形式也随之发生变化。以厅堂为座的南堂酒家愈发兴盛,以古鼓岩为代表的精致川菜馆开始兴起,而包房酒家则逐渐衰落。衰落是一个过程,在这种潮流下,一些厅堂也经营包房酒家,但也并不奇怪,只是不再是典型的包房酒家了。限于篇幅,以后将以专文形式讨论南堂酒家和精致川菜馆的待客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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