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序如鹤冠,他人序如凤冠: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冯骥才序选》
新武:
您好!一年前您来过天津两次,我们有机会聊了很久。回想起来,我们一直都在聊一件事,那就是接下来该怎么写?看来这个问题困扰着我们,其实也困扰着我们这一代作家。我们这一代作家的境况,您一定比我更清楚。江子龙这两天给我写信,问我:“您是打算继续沿着《岔路》(《铺满鲜花的岔路》)的路走下去,还是走高尔基《在人间》的路?”看来,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这位一直信心满满的兄弟。文学之路本来就如同穿越荒野奔向远方的目标,不会是一条路一条路,一气呵成走到终点。但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作家几乎同时遇到了这个问题?看来,这是一个普遍的问题。
这几天有了很多想法,虽然很杂乱,很不成熟,但还是想分享给大家,换来一些精彩的感悟。
我们这一代作家(所谓粉碎四人帮之后出现的一批作家)大多是从写“社会问题”开始的。那时,并不是我们非写“社会问题”不可,而是十年动乱中堆积如山的社会问题,迫使任何一个有良知、有责任心、有激情的作家都不得不写;不是一阵风把我们吹起来,而是社会潮流的急速发展,历史的伟大转折,新时代的迫切号角,把我们卷了进来,又把我们推了出去,叫我们站起来。我们一边写,一边流泪,一边愤慨,一边热血沸腾,一边胸中充满勇气。因为我们敢于打破“四人帮”法西斯精神统治的锁链,敢于呼喊人民心中的真实声音,敢于面对现实,所以我们违背了多年来一些被视为“正统”其实是荒谬的思想。 即使我们的写作肤浅粗糙,有各种明显的瑕疵,但每发表一部作品,都会收到如雪花般飞来的读者热情来信。作者与读者用文字相互感动、相互触动。当一篇篇小说稿在编辑部流传时,一次又一次被泪水染红。这是文坛多年未有的现象。正如炎热回荡的世界渴望闪电雷鸣,尚未从“四人帮”的精神枷锁中解放出来的文学,也急需一群无所畏惧的初生牛犊。我们这一代作家从开始写作,就与祖国、民族、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与当代史上第三次思想解放运动联系在一起,大胆面对生活,以从生活中获得的真实感受进行创作。因此,我们感到与中断了数年的真正的革命文学传统相联系,在文坛筑起了新的现实主义堡垒。
文学是发展的,文坛里总是这样,热的会冷却,冷了多年的又会热起来。沉没者们的角一个个冒出来,有的浮在水面,被时间的尘埃覆盖,有的深陷其中。近一年多来,文学开始向纵横两个方向拓展,出现了色彩斑斓、创新的现象。
我们都在努力,也都感受到自己的不足,觉得自己文笔不深、知识面窄、修养浅、创作准备不足等等。这些看似都很好处理,因为我们可以敲开一些还在世的老作家的门,请教,也有源源不断的中外名作可以借鉴和滋养。但关键是,在创作的路上,还是存在一些问题——
主要原因是我们上段倾向于写“社会问题”。尤其在短篇小说中,往往以“社会问题”为中心,不可避免地以人物作为这些问题中各种抽象矛盾因素的体现。作者的着力点往往是在各种冲突之后(也就是在小说的结尾)做出总结式或解答式的论证。即使这些论证很有见地,小说也缺乏形象性,构思容易出现刻板和雷同,有隐性的新概念化倾向。往往因为作者讲的是真话,这些论证对于多年来已经习惯和厌倦谎言的读者来说,非常感人,非常有共鸣。作品强烈的社会反响会暂时掩盖作品的缺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缺陷就会显露出来。如此下去,路必然会越来越窄。 由于作者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社会问题”上,势必会导致我们在上次谈话中您提到的情况:“强迫自己在每一部新作品中都提出一个具有普遍性和重大社会意义的新问题”。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困难和不情愿,而且你写得越多,你就会越强迫自己去做那些你做不到的事情,甚至会一直写下去,直到你感到头脑空虚和精疲力竭。
我反对写“社会问题”吗?不。一个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和高度敏感度的作家,总是会时刻关注各种社会问题。比如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左拉、狄更斯、莫泊桑、鲁迅、巴金等人的代表作中,都包含着许多社会问题。虽然有些社会问题已经不复存在,但读起来,我们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倾注在写作中的热情和紧迫感。
前不久,颜文静同志给我写信:“人生包含的社会问题不止一个。”这位前辈的观点让我深受启发。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社会发展越快,产生的问题就越多,而导致这些问题的因素也非常复杂。有些社会问题是人们应该避免的;有些则是人类社会发展中不可避免的。这些问题相互交织、多种多样,但过去一段时间,我们重点关注的是政治因素引发的社会问题。
由此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我们只关注人的社会性,即人的政治立场、思想倾向、态度和观点,并以此来区分所谓的好与坏、正面与反面的人物。这必然会忽略人的复杂性。作者越是想凸显“问题”,人物就越是次要,成为基于固定的政治标准而代表不同好坏的象征符号。在一些悲剧作品中,构成悲剧的因素多是政治因素,其他因素在人物和作品中往往被省略或干脆不构成。这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想强调“社会问题”。你一定看过托尔斯泰的《高加索的囚徒》,书中的两个人物都是俘虏,但因为性格不同、经历不同、命运和结局不同,所以很不可信。 其实,我们生活中的一些悲剧的主角如果换成另外一个性格(或人格)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悲剧,或者结局可能更加悲惨。
当然,多年来因政治生活不正常而产生的、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堆积在我们面前,成为生活前进的阻碍,作家不应该回避写它们。而且,自19世纪中叶以来,政治对社会生活的影响越来越直接,政治形势的变化往往牵涉到数千万人的生命甚至生存,它迫使人们越来越关注它,这是现实。我从不认为“远离政治”或“回避政治理论”保护下的作品有生命力。中世纪的田园诗、田园小说就是那个历史时代的必然产物。我认为20世纪后期的世界级巨作几乎与政治密不可分,包含了很多作家对政治的独特理解和见解,穿插了很多社会问题。关键在于作家在观察、体验、分析和表达生活时,从何处入手? 他们是从“社会问题”入手,还是从这些问题的政治因素入手?
我认为作家观察生活、写作,必须站在一定的高度。我把这个高度分为历史、时代、社会、人生、哲学、艺术六个部分。其中,“生活”和“艺术”两个方面,一直被我们忽视。
我们总是强调高尔基的那句名言:“文学是人学”。我们反复说文学是写人的。我们写人什么呢?人的感情、性格、思想、经历、命运等等,还有什么呢?我觉得,是不是应该以写生活为中心呢?因为这个概念包含了人的一切。我不太赞同笼统地提“生活”,太客观了。生活无非就是人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生活由人决定,因人而异。作家不仅要观察、熟悉、体验生活中活生生的人,还要从每个人不同的处境、教育、爱好、性格、脾气等方面去审视他们的生活;不仅要从每个人身上去寻找人生的哲理、诗意、意义,还要从生活的整体体验中加深对每个人的感受和理解。我觉得这样写,生活的内容就会丰富,人物就会很不一样、很有血有肉,作品也经得起推敲和咀嚼; 无论是关于生活、社会、人,我们都会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会有更多的观察和表达的角度。一个作家对生活的积累,总是感受多于观察,无意识的记忆多于有意识的记忆。往往一个新的想法、新的思路、新的构思,都会调动大量的生活积累。作者会突然发现自己身上隐藏着许多从未被挖掘出来的素材矿藏。巴尔扎克为什么如此多产,同时又如此有穿透力呢?如果你读过他的代表作,就会发现他有着极其深刻的生活体验。因此,他似乎随便从身边抽出几个人物或某个生活场景,就能写出几十万字,从头到尾都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处处闪烁着他从个人生活经历中锻造出来的精辟的人生格言。仔细分析他的作品,在那些人物的矛盾、情节的纠葛中,也蕴含着许多社会问题。 只是他没有简单地把问题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写出来,所以他的作品并没有因为那些“社会问题”的消失而失去魅力,但我们的一些作品往往经不起重读,这确实值得我们学习!
我这里强调的是“写生活”。当然,我们这一代作家面临的问题还有很多,有机会我们再谈。我再重复一遍,我写这封信是为了激发大家的意见;我公开发表这封信,是为了听取大家的想法,进行更多的讨论和研究。我相信我们会互相启发,受益匪浅。目前我们这一代作家对这个问题的关注,说明大家都没有自满,都在努力探索新的出路。这或许是一个好兆头,大家的创作都会有新的突破!
最近,我写了几篇短篇小说,今年发表在《收获》第一期的随笔《书桌》就是我按照上述思路修改后,在键盘上尝试弹奏的几篇笔记,请大家看一下。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听说你们正在努力写中篇小说,希望你们有新的突破,期待与你们分享成功的喜悦。
希望你
尽如人意
天赋
198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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