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禄：趣味谈古书中的句子标点

01

古代印刷的书籍是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是连续的，中间不加任何标点符号。当然这只是形式而已，在实际阅读过程中，人们还是要根据文字的意思，做相应的停顿，或者根据停顿，在书上画圈圈，这就是后人所说的标点符号。大概直到宋代，才有带标点符号的书籍问世。南宋文学家岳克在《九经三传衍变》中说：“《简书》各本无标点符号，但《简本》始仿库房体例，从侧面加圈圈标点，翻开书来一目了然，方便了学者，但也只是对正文的标点符号而已。唯《书中子》本和《兴国本》有注解，较为全面。”但带标点符号的书籍，却是少之又少。 此后数百年间，金、元、明、清等朝代基本没有发生大的变化，据相关记载，我国传世古籍约八万册，至今整理校对的仅有几千册。

南宋童书《三字经》有“教童必讲究，详解文义，通读句读”之句。可见，过去读书和学习是与解释文本联系在一起的。其实，古代经典《礼记·学记》中已有言：“一年之后，当考经，辨义。”“考经”即是将篇章句分开，这里是指孩子学习一年之后，要考察其对经典的标点能力。看来，古代学生刚入学，最先重视的就是句读的学习。古人把这个基本功视为学习的基础，视为“教经的第一课”，是不可缺少的基本训练。“句读”不清，就不可能理解文本的意义； 往往一个句子切分错误，其意思就会被扭曲，甚至完全颠倒。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聊斋志异》中有一段话：“狼群不敢向前，互相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一只狼走了，另一只狗坐在前面。过了好久，它的眼睛好像闭上了，显得很放松。”关键就在于如何拆开“一只狗坐在前面”这个句子。按照它的本义，“狗”字是名词，用作状语修饰语，形容狼坐着的样子（像狗一样坐在前面），写得非常形象生动。但是，如果不考虑上下文，拆开成“一只狗，坐在前面”，就变成了一只狗坐在前面，整个意思就完全错了。

再如《韩非子·外楚说》记载：鲁哀公问孔子：“我听说夔有一只脚，可信吗？”孔子说：“夔是人，怎么会只有一只脚呢？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精通音乐而已。尧说：‘有夔一个就够了。’于是任用他为音乐总管。于是有知识的人就说：‘夔有一只脚。’就是说有他就够了，不要有一只脚。”造成误解的原因是，原文“夔一脚”是连读的，“脚”前少了一个逗号，就成了夔有一只脚。

标点作为一门技能，需要对古文字、古词、古句有深厚的修养，甚至需要对古代历史文化有全方位​​的了解。因此，它不仅是对小学生的一项初级、基本要求，也是对教师和一切研究书籍、文学的人的一项基本要求。唐代有人说：“学问就是如何标点。”意思是说，能否准确地给古书打上标点、标点，可以检验一个人的知识水平和学术能力。鲁迅先生在《标点之难》一文中也说：“古文标点真是一块试金石，点几下、圈几下，便能显露真面目。”

标点符号的基本原则，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句末为句，句中停顿为读”。句末算一个“句”，用圆圈（句号）标出；句末称为一个“读”，用点（相当于逗号）标出。标点符号的基础是对整篇文章有全面的了解。因此，标点符号前，一定要通读几遍，力求对整篇文章的内容有准确的把握；然后，按照“先易后难”的原则，先把能标点的句子标出来，逐步缩小范围；然后，集中精力分析容易分析、难于标点的句子；等到所有句子都标好标点后，还要再通读一遍，认真琢磨，做到字句通顺，分析合理，符合古文法音韵。

02

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我想起了我在私立学校学习读写句子的时光。

为了加深学生对标点符号的理解，刘老师在讲到《大学》中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百战不殆才能静心，静心才能思惟，思惟才能成”这句话时，讲了两位老师“发现”的一个有趣故事：

一位老师把这段话读成“知止则有志，志止则能，静则能，静则能，慎则能”，发现少了一个“得”。一天，他去拜访另一位老师，发现桌子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得”字。他急忙问：“这字从哪里来的？”老师说是从《大学》这本书上剪下来的。原来他把这段话读成“知止则有志，志止则能，静则能，慎则能”，末尾多了一个“得”，于是就把它剪下来放在桌子上。这位来访的老师听后很高兴，说：“原来我一直在找的‘得’就在这里。”于是他把那张纸拿走，回家后就贴在《大学》那段话上。两人都有所收获，很高兴。

刘先生在讲《孟子》《竭心篇》时，也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晋国有个人叫冯福，善于打虎。后来，他成了好人，不再打虎了。有一次，他出门在外，看见许多人在追赶一只老虎。老虎倚在山角，没有人敢靠近。众人看见冯福，都赶忙上前打招呼。冯福便挽起袖子，伸开胳膊，下了车。众人都高兴地夸奖他，而文人却嘲笑他。 这段话的原文通常读作：“晋人冯府，善于搏虎，终成文人。他到野外，见众人追虎。虎在背上，无人敢上前。众人见了冯府，都跑来迎接。冯府举手下车，众人都高兴，文人都笑她。”但有的文人认为这个标点不正确，应该写成：“……终成文人，文人都效仿她（以她为标准，效仿她）。野外，众人追虎……文人都笑她。”这里的“笑他文人”与前面“效仿”他的“文人”是同一个意思，否则说“文人都笑他”就太唐突了。看来后面这个标点还是比较合理的。

一些笔记著作中反映出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孟子·告子》中有句名言：“故天将任人宰割，必先使人心志劳累，筋骨倦怠，体魄饥虚，所作所为失意（每做所为总不如意），以动其心忍其性，增其能，以能为所不能。”从文献记载来看，这段话自东汉以来一直如此划分，并无争议；但近年来，有学者提出意见，认为“空其身而乱其行”十字的正确划分应为“空其身而乱其行”，意即：使之缺乏出行的资源，使之的事情受阻而不能成功。也是有道理的。

再如：关于《论语》中孔子的一句话：泰伯：“民可使而知其所欲。”古今通行的注疏均把这句话分成以下几个部分：“民可使而知其所欲。”意思是说，可以叫人民服从命令，但不能叫人民知道为什么做某事。现代人以此为据批评孔子，说他实行的是愚昧无知的政策。但已故学者颜建璧教授认为，正确的标点应该是：“民可使而知其所欲？不！叫人民知道。”意思是说，可以叫人民做他们想做的事吗？不！先让他们明白道理。强调了统治者教化人民的重要性。 有学者认为孔子本来是亲民的，所以应该分成：“民可使而行，不可使而行，使之知也。”这样，意思就变成：如果百姓听从命令，就让他们自己去做；如果百姓不能按照君主的意思去做，就必须向他们说明理由。但另一位学者站出来表示：这样不对。这句话应该这样分成：“民有才能，就让他们去做；民无才能，就让他们知也。”意思又变了，变成：如果百姓素质好，就让​​他们自己去做；如果百姓素质不够好，就必须对他们进行培养教育，让他们知道道理。还有一种划分方法：“民可用，不可使，就让他们知也。”意思是说，民可用，如果让他们去做，他们做不好，就必须向他们说明道理，教育他们。

03

除了研读经文古籍外，在社交、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会经常碰到如何给句子加标点的问题。

据说，古时候有一位老书生，他和妻子育有一女，女儿嫁给了同村的一个书生。后来，老书生的第一任妻子病逝，老书生再娶，娶了一个通晓文学的女子，两年后生下了一个年幼的儿子。老书生临终前，亲手写了一份“遗嘱”，说明自己死后遗产该如何分配。按照古书的惯例，全文一气呵成，中间没有间断。他死后，大家打开“遗嘱”，发现这样一段话：“七十岁生子，人说不妥，家产全给了女婿，外人不得干涉。”女婿是书生，看了之后说：“这笔遗产应该全部归我。” 因为按照他的读法，那份“遗书”是这样的：“七十岁的老头子生了一个儿子，人说‘不对’，家产全部交给女婿，外人不得干涉。”但是老书生的二房却不同意，认为“遗书”上应该写财产交给她的儿子。两人争论不休，无法得出结论，便将此事告上了官府。县令想来想去，认为老书生二房的意见是对的。因为，在县令的读法下，遗书是这样的：“七十岁的老头子生了一个儿子，人说‘不对’，如果是，家产全部交给他，女婿和外人不得干涉。”由于标点符号的不同，两者的本意是完全不一样的。 书生不同意，但是县令已然做出决定，他也没有办法。

还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财主生性吝啬，请老师吃饭时特意告诉他，饭菜要简单朴素。老师当即答应了，财主要求写成书面合同。于是老师起草了一份十六字合同，没有标点符号：“不要鸡鸭鱼肉，一盘青菜就够了。”财主读了，根据自己的主观想法，理解为“不要鸡鸭鱼肉，一盘青菜就够了”，当即签字盖章，表示同意。这样，每顿饭除了主食外，就只提供一盘青菜。老师抗议说，这是违反合同的：“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不要鸡鸭也可以，不要鱼肉也可以，一盘青菜就够了’，为什么每顿饭只有青菜呢？” 财主数了一下，一共有16个字，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就是标点符号不一样，他感到无语，只好违心地答应了。

据说，明代大书法家、画家祝枝山有一年除夕之夜，应邀为当地一个富翁写一副对联。上联是：“明日春，不倒霉”；下联是：“一年到头倒霉，财运不盈”。当地富翁不识字，大年初一就贴了上去。邻居们看见了都笑，读成：“明日春，不倒霉；一年到头倒霉，财运不盈”。富翁一听大怒，立即找祝枝山算账。祝枝山笑着说：“他们读错了，我写的是：‘明日春，好运不盈；一年到头倒霉，财运不盈。’”当地富翁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我就听你的！”

而就流传甚广的民间谚语“下雨了，留客；天要留客我不留”而言，由于标点符号的不同，产生了多重歧义：一是“下雨了，天要留客；天要留客我不留”。二是“下雨了，留客？天要留客我不留”。三是“下雨了，是留客的日子，你留不留我？”四是“下雨了，是留客的日子，你留不留我？”我不留！”五是“下雨了，是留客的日子，你留不留我？我留”。

前面说过，五言、七言诗没有标点问题，其实也不尽然，一些文人对此写过不少文章。比如我有一本书，讲的是慈禧太后请书法家在扇面上写字，书法家依令写了唐代诗人王之涣的《凉州词》。慌乱之下，把《黄河远上白云间》中的“间”字漏掉了。慈禧看后大怒，宣称：“你戏弄皇上，应该受到惩罚。”书法家机智敏捷，急忙​​到宫中禀报，原来是写了一首短歌，然后朗诵道：“黄河远上，一片白云。孤城千尺高，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过玉门关。” “老佛爷”听后知道他是在狡辩，但是她又觉得自己能辩驳过来，只好作罢。

近代以来，关于古籍标点符号问题，有许多书籍和文章进行过探讨。其中，以著名语言学家、文献学家杨树达先生所著的《古籍释义》最为详尽、权威。杨先生凭借深厚的古文字功底，广泛引经据典，行文自如，从误读类型、造成的危害、误读原因等方面，对《诗经》、《礼记》、《尚书》等古代经典中标点符号的各种问题进行了举例、总结、评述和分析。其论证严谨，论证充分，分析详实，内容通俗易懂，是一部兼具学术性、系统性和可读性的优秀著作。